《短篇随笔》兔兔糖

1、恶意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天气闷热，蝉鸣聒噪。课本覆在头上，我昏昏欲睡。
　　“往这边！快！快！后面的同学跟上！”轰隆隆的机车碾过一般，四处都是尖叫，惊慌的面容在玻璃窗外纷纷划过。
　　讲台上老师的粉笔啪嗒掉落：“同学们，可能是又地震了，快向外跑！”
　　三月前，我所在的地区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我侥幸逃过一劫。
　　没想到，悲剧再次降临，又快又狠。
　　班上反应迅速的同学，已拔腿就跑。而我坐在靠墙的中间位置，挤不出。脑海里浮现过前几次的地震演练，该怎么做？
　　脑中空白，只有向外冲的本能。而所有人都向外涌，就造成了问题—所有人堵在一块，而我是交通的末尾。
　　我仰视墙上的钟表，分钟机械运转，滴答滴答，过去了三十秒，仍旧走不通。
　　前方同学脑袋挨着我的下颔，难受极了。尽管刚才我未感受主震，但我知道余震很快就来，一次两次甚至数不清。
　　如果出不去，我就会在摇晃的教学楼中，和很多人一起被压成肉泥，成为一张又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蓦得有些后悔，后悔同父母吵架，后悔没有和家中小黄狗告别。还有......我有一个秘密，心虚又羞愧的秘密。
　　班上有一个女生叫顾然，家境贫寒，跟着爷爷奶奶过活，成天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裙子。
　　暗地里，同学们称她灰姑娘。
　　我是少数没有这样叫的，甚至偶尔会给予她帮助。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因家中条件不错，对待顾然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如同公主对待灰姑娘，慷慨的施舍中带着明显的鄙夷。
　　本来这样的状态会维持到高中结束。
　　意外却发生了。一个月前，我暗恋的男生，他郑重地交给我一封情书。我正娇羞间，男生开口：“佳芸，麻烦你......帮我交给顾然。”
　　我惊愕万分，男生向我解释，班上的同学里只有我和顾然要好，所以就拜托我做这件事。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将情书交给顾然的。只知道那时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因为顾然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去校医室。
　　夜里辗转反侧，我不明白，我比顾然好看又有钱。为什他不喜欢我？为什么公主比不上灰姑娘？
　　之后我可耻地发现，我嫉妒顾然。顾然虽然只有爷爷奶奶，但他们倾其所有地爱她，而我的父母只会争吵；她的学习成绩很好，而我甚至考不上大学；她胆子大又沉稳，上次我们一起去鬼屋，我紧紧拽着她的手，白皙、柔软而温暖........
　　从此，我陷入怪圈，我一边瞧不起顾然，一边暗暗观察羡慕她。这样的思绪一直折磨着我，顾然却没有察觉。
　　直到那天，我的银手链不见了，银手链是姨妈送的奢侈品，我左翻右找，无所收获。
　　心焦气躁之下，顾然出现在身边。她窥见我的困境，过来帮我。
　　往常我会感激她的热心，可那时我有一股积攒了许久的恶意，热腾腾的，急需喷薄而出。
　　像个红着眼的泼妇，我语气刻薄阴狠:“我的链子丢了，是不是你偷了？”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我明明知道不是她做的！
　　可是，注视着她面上的青红交错，哀伤和不可置信的眼神，我感受到隐秘的快感。我想我就是个贱人!
　　从那之后，我们不再说话。
　　时间的流逝令我的愧疚像小山一般堆叠。我错得离谱，我的自私和恶意伤害了一个无辜女孩的自尊。但我又不想道歉，向一个“不如我”的人道歉。
　　直到今天，我意识到，如果我的人生濒临结束，我应当先向顾然说声对不起。
　　不过可能没有机会了。
　　想到这儿，我装作不经意地朝顾然的位置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顾然已在教室外的走廊。
　　她是安全的，我松了口气。
　　心有灵犀般，她从汹涌的人流中，透过玻璃窗，与我遥遥对视一眼。
　　我张了张嘴，想说出那三个字，却发现她的视线已不在我身上，前面的相视大抵是错觉。
　　跟随人流，我僵硬地向外挪动。
　　我又向门外望了一眼，我渴望看见她。甚至希望她像从前那般，过来关心我，牵我的手。
　　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估计已下楼了。
　　我凝神感受时间的加速，眼泪不知不觉掉下去。
　　我想喊她的名字，让她等等我，我好害怕！
　　班上的同学不见了一大半、不安令我放眼窗外以求片刻缓解，而我又看见了她！
　　她还在那里，倚于门框，与我的眼神不期而遇。
　　那时我一定非常糟糕，苍白而颤抖的嘴唇，绝望如溺水者一般渴求的眼神。
　　我不敢移开目光，怕她又消失了。羞惭告诉我应当避开她，但我又舍不得，看一眼少一眼，说不定这是最后一眼。
　　我保持着这样的目光走出了教室，奇迹一般，余震还没降临。
　　而顾然一直杵在那儿，所有人都下去了，而她还扒着门框。
　　我知道她在等我。
　　我们飞快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手牵着手，朝着操场狂奔。燥热的风轻轻刮着，我和她的手暖融融的，似置于舒服的温水中。
　　一路到了操场上，大家蹲在地上，等待救援的到来。
　　顾然的白裙子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因着炎热，发丝散乱。
　　我知道时机来了，鼓起勇气直视她：“对不起。”
　　她睨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没有听清，又说一次，大声而热烈。
　　她没有理我，径直走到另一头。两人之间仿若隔着楚河汉界。
　　直至高中结束，我们再也没说过话，那时的手牵手仿若只是我的错觉。
　　可笑的是，那天的逃跑只是一个班的同学组织演习引起的骚动，根本没有地震，当时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往外跑。
　　或许那天只是我一个人的美好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