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悼剑

2、第二章

　　16

　　“琅儿，娘还有事要忙，你带着哥哥在府里逛逛好不好？”

　　是的，哥哥。温琅比小五小两岁，个子却比他高了一个头。他乖巧地应了，笑嘻嘻地拉住小五的手，哒哒地往小花园跑。

　　待到离开了温玉的视线，他忽地一甩手，然后又是一推，把小五推了一个踉跄。

　　他以为小五会跌倒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开始哭，这样他就可以说出那些他早就准备好的话来，让这个所谓的哥哥认清自己的身份，从此以后乖乖听他的话。

　　可是没有，眼前的男孩看起来那么瘦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却没有如他所愿摔倒，而是后退几步稳住了身体。

　　他站在离他不远处，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没有委屈没有质问，更没有愤怒的反击，只是语气平淡地陈述：“我打过很多架。”

　　温琅被激怒了，胸口有团火噌地一下燃起，他也不知道原由。

　　“也是，毕竟你是没爹没娘的人。”他恶意地笑着，一字一顿道，“小、乞、丐。”

　　“你也没有爹。”

　　温琅的笑僵住了。心头那团火烧得更旺，更多的恶语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愤怒地瞪了一会儿，大声道：“小乞丐，我不会承认你是我哥哥的，娘是我一个人的，我讨厌你！”

　　我也讨厌你。小五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看到熟悉的裙摆出现在月门处。

　　“琅儿，你说什么呢！”温玉急匆匆地跑过来，惊讶又愤怒。

　　这年小五十岁，温琅八岁，他们成了兄弟。

　　17

　　温玉带着温琅找到小五时，他正坐在池边喂鱼。

　　“小五……”温玉放柔了声音，有些踌躇。

　　小五手下动作一顿，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慢吞吞地转头看向他们，似乎有些茫然，“嗯？”

　　温玉更是心疼了，她走到池边蹲下，轻轻握住小五的手，道：“琅儿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呢？娘已经教训过他了，娘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琅儿过来，给哥哥道歉。”

　　温琅乖巧地上前，小声说：“哥哥，对不起……”

　　他看到小五穿着崭新的衣袍，浑不在意地坐在地上，任干净的衣服染了泥土，他心里满是不屑，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乖巧认错的样子。

　　“没关系呀。”小五抬头看向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我不怪弟弟的。”

　　彼时日光正好，为那浅淡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温琅楞了一瞬，恍惚地想到：他好像有酒窝……

　　温玉欣慰地把他们的手牵到一起，又是好一番劝导，无非是让他们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从那一天起，温琅也确实没再这样叫过他。

　　在温玉面前。

　　18

　　日子渐渐过去，小五终于养出了点肉来，脸色也不再蜡黄了，整个人青葱又水灵。

　　他和温琅表面上兄友弟恭，而在私下里，温琅总是喜欢用各种言语攻击他，他叫他小乞丐，有时候还要加个形容词，虚伪的小乞丐。

　　虚伪吗？大概吧。小五无所谓地想。

　　被这个比他还要高大的弟弟欺负时，小五通常是不做反抗的，偶尔会不冷不热地回上那么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有时候温琅还是会被温玉抓到，但都是小打小闹级别的，这时候温玉就会教训他，让他给他道歉，而他则是很宽容地摆摆手，说没事，弟弟和他闹着玩呢。

　　其实他还是会难过，但温琅到底不是他在乎的人，那些话也就显得没那么锋利了，割在心上只有些隐隐的钝痛。

　　他也并非真的好脾气，然而忍让的久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人？

　　或许他真的是懦弱的。他在害怕。

　　如果温琅惹了娘生气，娘会训斥他。而如果是他呢？他犯了错的话，那样一个温柔良善的女人，应该不会抛弃他的吧？也许。

　　他不敢试探。

　　人就是这样的，一无所有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而一旦抓住了什么东西，就变成了胆小鬼。

　　19

　　温琅养过一只小白狗，那狗温顺可爱，他爱得不行，去哪都要抱着。他对那狗可比对他好多了。

　　然而有一天，温琅惹得小白狗不高兴了，它咬了他一口，没见血，只有个浅浅的印子。

　　它被扔出家门了。

　　后来它变成了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总是试图回来，每次都会被打出去。再后来小五便没有见过它，不知是认命了，乖乖做一只流浪狗，还是死在了外面。

　　小五有时觉得，他与那小白狗是没有太大分别的。或者说，他依旧是那个小乞丐，只是乞讨的东西变了，靠着乖巧听话来讨取他渴望的温情。

　　20

　　唔，也不一定吧。娘又不是温琅，所以他也不会是小白狗。

　　21

　　小五又生病了。

　　他来到温家四年，每年都要生一场大病，每一场都来得突然且猛烈，不把他这条命带走不罢休似的。

　　不过他甚至有些喜欢生病。每到这个时候，温玉会推掉所有事情来照顾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他身上，连温琅那个小混蛋也会乖很多，有时还会主动给他倒水喝。

　　小五昏昏沉沉地想着，嘴角不自觉挂上了一丝微笑。

　　22

　　温琅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又瘦了下去。已经四年过去，这个所谓的哥哥依旧比自己要瘦小，不过倒是越来越好看了，学堂外甚至有小姑娘偷偷看他。

　　等等，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五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嘴唇同样没有血色，脸颊上却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他皱着眉，睫毛轻轻颤抖，即使在昏睡中也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可他嘴角却隐约含着笑，平添了一点温柔。

　　这个人即使生病也很安静啊。温琅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隐隐明白了什么。

　　其实以前那个会突然生病的人，是他。

　　23

　　在不生病的时候，小五一向表现得很健康，能跑能跳，他长得好看，人又聪明，在学堂里越来越受欢迎。

　　不过也有那么一群人始终是讨厌他的。

　　一开始嘲笑他大字不识几个，笑他不懂礼节，笑他长得像棵豆芽菜，等他身体养好了，靠聪明和刻苦跟上了进度，又笑他长得像个小姑娘。始终不变的主题是笑他的出身，他们也叫他小乞丐。

　　其实这些人所谓嘲笑的理由都是屁话，他们喜欢的只是欺凌别人这件事而已。

　　多奇怪啊，温琅自己叫得欢，别人欺负小五，他又不乐意了，那些嘲笑欺负小五的人，一个个的全被他打过。

　　小五才不管他。温琅自己不用功，还经常打架，当然是要被娘训斥的，他就不一样了，他功课好，人又乖，得到的总是表扬。

　　多好啊。

　　24

　　他们两个终究还是打起来了。

　　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两个相互讨厌的少年人朝夕相处，起冲突再正常不过了。小五整天憋着气，总有憋不住的一天。

　　谁也不记得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了，也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温琅个高力气大，小五却也不弱，他曾经说过，他打过很多架，这不是骗人的。总之两个人谁也讨不了好，你一拳我一脚，全都挂了彩。

　　打架这种事，不像言语冲突那样好瞒，丫鬟撞见了，连忙跑去告诉夫人，温玉急匆匆赶过来，正好看见两个人扭打在地上，衣裳沾着灰，脸上带着血。

　　她尖叫一声，眼泪便落了下来，两个人具僵在原地。

　　“我的琅儿……”她奔过去分开两人，将温琅抱在怀里，“快去请大夫！”

　　小五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都在痛，心里暗骂一句温琅这个小兔崽子下手真狠。他想说娘我也好疼，你也抱抱我吧，可到底是没敢出声。

　　他们很快便走了，温玉太慌了，慌得忘记还有他。

　　小五艰难地翻过身仰躺在地上，日光有些刺眼。他后知后觉地想，完了，他把温琅给打了，娘这次会很生气吧。

　　25

　　不一样的，他心想，不一样的。

　　就像他叫小五，而他叫温琅，不一样的。

　　26

　　“小、乞、丐。”恍惚间温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他想，或许从他被扔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永远地成了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