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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福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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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斜倚在栏椅上,一双脚从裙里露出来,悠悠晃荡着。她眼里含着氤氲的雾气,脸颊上是被酒气微微醺出的绯红。
薛时停朝一旁的碧风轻轻摆手,她便自觉地退下了。他掀了雪白袍角,在栏椅的另一边坐下,姜遇的眼神却还一直落在他身上。
她眼里亮着一小团光,带着点倔强。
换做平日里,她恪守规礼,绝不会出现眼下的情形。
薛时停不清楚姜遇是否真的醉了,长腿一叠,一声轻笑溢出喉间,“苏姑娘,苏伯父请我替你找个丫鬟,手巧些且要忠心。那你自己呢,对这个可有什么想法。”
姜遇说醉,意识却还有大半清明,可她不想说话更不想搭理薛时停,眼神一偏看着他身后的湖面。
窸窣一阵轻响,男人竟然已经从另一边挪了过来。他在一手之距外停下来,声音低沉,“妙娘,苏妙娘。你当真是醉了么,那时宁愿冒着落疤的风险那盒玉痕膏也不肯用,为何如此厌恶我。”
最后声音竟听出有几分无端的怨。
他这样介意,姜遇倒没想到。她又惘惘地看向他,只是还没准备开口,身旁的人已经倾了身子凑过来。
姜遇一惊,下一瞬薛时停的手已经摸上了她发髻间的步摇。她下意识放慢了呼吸,鼻下全是男人身上的竹香和酒气。
晚间苏峦带来的酒叫做竹叶青,恰好也有竹香。
薛时停这样虚虚一拢,好像把她抱在了怀里一样,浓烈的、淡雅的香气混成一团,全钻进她鼻腔里。
姜遇不知道薛时停用意何在,但如果这时候“清醒”过来的话便会面对尴尬的场面。她索性不说话,却能感觉到男人的手轻轻抽出那根步摇,然后轻轻又重新簪进她发间。
薛时停做完了一串的动作快速地退了开,轻轻地拍了拍额头。他笑着拂了袍角然后起身离开,“是醉了。”
他说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她,姜遇不明白,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薛时停的心思。但在今晚这突然的一番举动中,她又敏锐地察觉了一点点不简单的苗头。
胡思乱想地又坐了片刻,姜遇扶着额头同苏峦一起回了府。她出门的时候,薛时停正好掀了袍子上马车。
那人似有感应般,一手捉着车帘一边侧过头来,春潭一样深邃的眼轻轻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夜里姜遇做了一个梦。
又是关于薛时停的,却不再是那个鲜血淋漓的梦。
她梦见自己和薛时停站在一只小小的画舫上喝酒,两人猜拳薛时停输了,她撅着嘴凑过去要他亲。男人先是挑眉笑了一笑,贴着她的脸颊凑过去轻轻呵了口气,然后一伸手,把她推进了湖里。
落水的那一刻姜遇就猛然惊醒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好半晌还在回味梦里薛时停那幅模样。
又因为是梦多了点朦胧迷离,一向爽朗肃举如珠如玉一样的人笑起来竟也有股邪气四溢的味道。
姜遇久久不能回神,越逼着自己不想梦里的画面就越发地清晰。她一边埋怨晚间薛时停喝酒后那般举动一边又暗暗唾弃自己竟然沉醉在一个梦里。
天还未亮,屋里仍是一片昏暗,她拉高了被子接着闷头睡过去。
后来姜遇倒是没有再梦见薛时停,她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看见院子里一簇簇洁白细密的杏花,她忽然想起来是时候应该给陲岭的陆宴和柳昭昭去一封信。
“阿宴、昭昭亲启。”
“入京半月,得了叶老爷等人相助已经与我爹重逢。宅中有一株杏树,花瓣洁白鲜皎,正是拿来酿酒的好时节。不知道这时花儿是否开遍了陲岭的山头,望阿宴与昭昭不必为我担忧,一切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只盼阿宴和昭昭平安喜乐。”
“勿念,妙娘敬上。”
日光正好,姜遇的院子里有一大丛翠绿芭蕉和几棵西府海棠。墙头上爬了不少牵牛,碎青石铺成的小路上有绿绒绒的细草冒出来,如果下雨的话坐在廊下听雨看景其实是件十分雅致的事。
姜遇大概知道苏峦如今的营生就是以酿酒为生,早上没在家里看见她也不奇怪。姜遇搬了张小案放在廊下,铺了一张纸描起离得最近的一株垂丝海棠。
她没有正经学过,只是跟在一位当美术老师的亲戚身后上了几天课。
想着想着姜遇突然惘惘地停了笔,一滴墨砸下来淹没了她刚画好的一朵花,整张小画都被毁了。
姜遇不在乎这个,只是那个亲戚的姓名和长相,她发觉自己竟然都已经开始记不清了。
还没等姜遇愣一会儿,苏峦抱着一大竹筐的东西走进院子里,他身边跟着个园脸姑娘。
人走得近了点,姜遇看清楚那只竹筐里装满了澄黄色的蜜橘。苏峦笑着将竹筐放在廊下,拿了三个蜜橘递给姜遇,“是早晨从淮安那边走水路运来的,瞳瞳尝一尝,看看甜不甜。”
那黄澄澄的蜜橘表面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果肉紧实而饱满,姜遇一手都握不紧三个。她没有立马吃,看了看一旁的圆脸姑娘问,“爹爹,这位是?”
“是爹爹让芳怀给你寻的贴身丫鬟,她的梳头手艺也不比章夫人身边那个碧风差。”
苏峦刚说完,圆脸姑娘上前几步朝着姜遇福身一拜。她脸颊圆润,笑起来两只眼睛好似弯月,“见过小姐。”
只这一下姜遇就对她有了些好感,她暗叹薛时停的心思和手段。
想必他也清楚如果找来的是个清秀标志的姑娘,就算她有着玲珑心思但姜遇也不会喜欢。但是眼前人长得可爱,又讨人喜欢,姜遇不会拒绝。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原先叫小诺。”
姜遇其实不愿意随便去改别人的名字,即使在这个尊卑有别的社会她认为自己依然没有这个资格。但姜遇想到她的来历,她走到院中把那几个蜜橘放进小诺的手心,“从今天起,你就叫福橘。”
姜遇以为那筐蜜橘是苏峦特意弄来的,便拿了只白瓷圆盘装了些让福橘送给隔壁的章先生和章夫人。她一个人也吃不完,索性又叫松山给府上的几个仆人分了点。
那幅垂丝海棠已经描了大半,如果因为那个墨点就扔了其实有点可惜。姜遇拿了一枚刀片把完整的画轻轻裁了下来,她把它用镇纸压好,等熨平了之后就可以用来做书签。
很快福橘就回来了,她手里还抱着一枝开得苁蓉茂密的珍珠梅。她走到案边看着姜遇,“小姐,章夫人说这是蜜橘的回礼。”
“好,回头问爹爹再要个釉红的短瓶插起来吧。”
姜遇看了一眼案旁的白山茶,拿起剪刀修掉了一些微微泛黄的叶片。
福橘抱着细密雪白的珍珠梅,一张白而圆的脸被它遮掉了一些。她笑了笑,又说,“对了,章夫人还说后日便是清华寺的佛礼之日了,她邀小姐您一起去寺里上香呢。”
“清华寺我去过,那里的桃花很漂亮。”姜遇眼睛一眨,看向福橘,“福橘你是长京人么,知不知道那个佛礼之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奴婢自小在京中长大,也算知道一二。佛礼之日寺庙正门石阶下会摆满小摊,有算卦的、耍把戏的,还有许多卖小食的。而且这天庙里的素斋会开放,清华寺大和尚做的香菇春笋包和菌汤白菜可谓一流。”
姜遇眼神微闪,蛾翅一样的长睫上下扇动。她半晌才抿着嘴一笑,“是吗,那到了那天我可得好好尝尝。”
能够尝到清华寺素斋的,如果不是夫人小姐,必定也是有些身份和脸面的丫鬟。自小身在长京,说明跟着旧主的年份一定不短,薛时停费心送个这样的人来又是为了什么。
忠心,心忠的又是谁。
姜遇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叶新霓了。她想着佛礼之日可以叫上她一起,晚些时候便亲自去找了一趟章夫人,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
“叶辩舟的女儿。”章夫人丢开手里的话本,反扣在小案上,“你若是想叫上她一起,那便去罢,正好人多热闹些。”
姜遇悄悄收回落在话本封皮上的目光,那上面写着“孽海缘”三个大字。她忍不住笑了笑,又问起早先送来的蜜橘,“夫人和先生可都吃了么,觉得滋味如何。”
“汁水丰沛,果肉紧实,好吃得很。不过先生他是个口味古怪的,偏喜欢酸涩之物,那一盘子几乎全叫我一个人吃了。”
外厅传来一声轻咳,章夫人忍不住笑了,朝姜遇挤挤眼睛。姜遇也笑,“夫人如果喜欢的话,我叫人再送一些来吧。”
“蜜橘郁燥,不易多吃。”
姜遇点头,“也是,吃多了容易上火,我倒是没想到这个。”
她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起身和章夫人告辞,走出厅时又和在一边看书的章仲羡行了个礼。
等姜遇走得远了些,章仲羡掀了帘子进去,坐在章夫人身边轻轻揽住她肩头,“阿璇,看来你十分喜欢季钧兄的这颗掌上珠。”
章夫人懒洋洋地重新卷起话本,睨了一眼身边人,“若说世故却不是十分老练,要论天真又多了几分精明,我怎么不喜欢。”
“她这样的性格,若与谈之相匹,正是绝佳。”
章夫人听了章仲羡的话一声轻笑,握着话本在他脑袋上一敲,“我也承认如此,但只怕你门下另一个弟子却不答应。”
“今日来送蜜橘的那个丫鬟,脚步轻而稳,分明有武功在身。芳怀怎么会安排一个这样的人成了妙娘的丫鬟,分明有些别的心思在里面。你且等着瞧,要不了多久了。”
她说着和章仲羡对视一眼,各自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