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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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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好大,打得肌肤生痛;风好凉,吹得透骨生寒。
周小燕背倚在程一的院墙外,借着响雷猛烈咳嗽几声,把咳出的血接在湿透了的前襟里。那薄薄一件单衣本来便已是脏皱不堪,现在更是毫无保暖性可言,前襟上淋淋的全是不住下淌的血水,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
穿这么件衣服本来就已是在活受罪,穿成这样还要站在这么一场磅礴大雨里,就简直不是人干的活了。
周小燕是人。
是人都不会乐意干这件事。
周小燕从来不做不乐意做的事,所以他很爽快地扯下了上身唯一一件衣服,揉成一团攥在手里。
秋风呼啸,大雨倾盆。
虽然这件衣服本也顶不上什么用处,但若要真的裸着上身站在深秋的雨里,一边咳血一边吹风,那还真不是一般的冷。
那简直比大冬天的躺在雪堆里还要难受!
况且周小燕虽然已不用穿着那件受罪的衣裳,却还是不得不要淋雨。
--一个人若是不想淋雨,他该怎么办?
有办法,而且有两个。
--要么弄昏自己,要么找个地方躲起来。
--人若是昏了,自然就感受不到淋雨的滋味了;人若是躲起来了,自然也就淋不到雨了。
没人愿意没事干自己弄昏自己的。况且昏倒在程一家的院子外面,再淋上半夜的雨也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所以周小燕只能找个地方躲起来。
光着上半身,攥一块血淋淋的破布在大街上晃荡是件很引人注目的事情,所幸这雨大的邪乎,生意既做不成,也绝不会有人在这时间段出来散步。
于是他旁若无人地踏着积水小跑过大街,一边喃喃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一边低着头匆匆赶路。
又淋一会雨,整个人已是湿得像刚在浴盆里泡过,忽然一座灰扑扑的小平房闯入视线,就好像溺水的人忽然看见了一块浮木。
周小燕几步奔过去,“砰、砰!”用空着的手用力擂几下门,扯起嗓子喊道:“小~李~子~~~”清亮又高亢的声音虽在雷声面前稍显逊色,但也足以传得很远。
“砰、砰!”如是又敲几下,门里却是没有回应,也不知是真没人还是装着听不见。于是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准备放声再喊一次。
“小…”
他声音才出,那霉烂破败的木门忽然“吱呀呀”打开一道缝隙,一只人手样的东西猛地从门缝里窜出来,一把掐住他脖子,不由分说便往里拖。
“咳、咳…”周小燕扳住脖子上的那只手,费力地想要移开它,却是有气无力的挣脱不开。如是几次,尝试未果,干脆放弃了挣扎,竟是边咳嗽边嘻嘻地笑了起来。
“果然没错,咳,这句三字咒语果然还是一样的有用。”
“…”手的主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叹了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上的力量:“你果然还是一样的混账。”
“若论混账嘛,放眼天下,你敢认第二,我最多也不过能勉强混个第三罢了。”周小燕左右扭了扭刚从他手下脱出的脖子,又手握成拳敲了两下,一副极夸张的龇牙咧嘴、痛不欲生的模样。
“岂敢岂敢。”那人说着竟真的抱起双拳唱了个喏,恭恭敬敬道:“周大爷于混账一道已是集大成者于一身,小的我虽有小成,也不过是徒有虚名,靠着坑蒙拐骗混了个第一罢了。需知周大爷只是淡泊名利,视这等红尘俗事如过眼云烟,大爷若是真个想来争一争名、夺一夺利,岂止人间第一,只怕玉皇老子也不敢来争锋。”
周小燕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这一大番话,忽然满脸严肃道:“话岂能这样讲。想我是何等样人,这等轻浮世俗之事舍弃尚且不及,又怎会厚颜相求?以我之见,这混账第一的名号除了你小李子还真无人可当得。谁若说你不是第一,我必定第一个大大的不服。”
“承蒙周爷抬爱了。”那人更恭敬更庄重地又抱一下拳,抬起头来时却已是满面苦笑:“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小李子?”
“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定会忍不住叫你小周子。”他忽然又笑了,笑得有点邪气:“而且我忽然发现叫你小燕子也蛮不错的。”
“小燕子啊……”周小燕也笑了,笑得有点暧昧:“你若是想叫,尽管叫好了。”
“哦?”那人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有些古怪地望过来。很是奇怪周小燕竟没有借题发挥。
“你叫我小燕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哩。能得到传说中混账之王的一言之褒已是可遇不可得,更何况是这三个字的美称?”他又在嘻嘻地笑了,有点不怀好意地道:“不过呢,若是让你那些小丁香小玉莲…嗯,还有小云楚什么的听着了,我倒是没事,只怕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凭得污了您的清白呵。”
“小…小云楚?”他的眼角又抽搐一下,嘴角有些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是很感谢你救了我妹妹没错,你如果只是是隔三差五地跑过来混一顿酒我也没什么意见,但是,你如果总是和她走太近的话,我只怕楚儿一个文文静静的小淑女没多长时间就会被你带成一个小小混账了。”
“唉唉,你这个人唯一的坏处就是看的还不够开。”周小燕满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过,也难怪。‘只缘身在此山中’嘛!所以呢,你现在这么鸡婆也不全是因为脑子里进了浆糊,只是一时糊涂,嘛,一时糊涂。兄弟,我了解你。”说话间已然绕过了面前的男子,也不顾他究竟听懂没有,毫不客气地在桌旁一张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来,大模大样道:“都不请我喝点什么?”
“咳。”那人假装咳嗽一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装着没听见道:“确不知传说中混账第三的周大爷想要来点什么?是要大碗的烧刀子还是陈年的竹叶青,女儿红?也许您想来点儿新蒸的雪篸酒?”
“不,不要竹叶青,不要女儿红,也不要劳什子雪篸。”周小燕摇头。
“那么,来点儿云楚现调的云岚渺渺如何?”
“云楚现调?云岚渺渺?”周小燕咕嘟咽了一口口水,忽然又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道:“不要,也不要。”
那人失笑道:“连楚儿亲手调的酒也不要了?你今儿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专程来找我麻烦?”
周小燕瞥他一眼,道:“你觉得我会受什么刺激?你觉得会有什么刺激会让我不想喝酒?”他用两根手指拈起块肥而不腻的猪头肉,闭了眼让它慢慢滑进嘴里,边嚼边道:“我什么刺激也没受,我只是想喝茶。”
“你说什么?”那人惊得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喝茶?你要喝茶?”
“对的。喝茶,而且要上好的西湖龙井。”
那人古怪地看向他,周小燕却已经闭起了眼睛,缓慢而细致地嚼着肉片。那人又盯了他一会,忽然招呼道:“云楚,都听明白了么?”
“涵哥哥,没问题的。”
忽听里屋传出一阵娇娇怯怯的女声,便见一道纤瘦的身影自屋后婷婷走了过来。这女子约豆蔻年华,身型尚未长成,容颜仍显青涩,但肤色雪白,双眸乌黑澄澈,腰细更胜柳,一件月白的绸衫子空荡荡挂在身上,只是站着便自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娇怯之态,凭得惹人怜爱。
那女子双手托一只寒玉大盘,盘中盛一壶两杯,一茶饼。她莲步轻移,慢慢走到桌边来,边将盘上东西一样一样搁在桌上,边浅笑道:“周哥哥可有好久没来看我了呢。”
“你叫他涵哥哥,却叫我周哥哥?岂不是凭得生分了。”周小燕撇了撇嘴,故意道。
云楚以袖掩口,轻笑道:“谁让周哥哥的名字…那么…那么……”
周小燕眨了眨眼,道:“那么怎么?”
云楚低下头,咬起下唇,将茶饼轻轻摆了两半分在两只杯里,低声道:“涵哥哥说那不是什么好事呢。”
周小燕道:“管它什么事,一并说来听听。”
云楚轻声道:“嗯…我说了。前些日子和哥哥在西湖选茶叶的时候,看到了个穿绿衫子的漂亮姐姐,那个姐姐个不高,但是脸上抹了很多粉,头发也没有盘。她穿的绿衫子好像很大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衣服老是从肩上滑下来,她的肩膀又白又嫩,可美呢!然后那姐姐就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到处看,别人也看她,盯着她的肩膀看,她看人的那个眼神…嗯,很,很让人脸红……”她声音越说越小,说罢抬眼瞟“涵哥哥”一眼,对方已经几乎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了。
“周小燕!”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别做的太过分!云楚,不许再说了!”
“是,涵哥哥。”云楚又低了头,脸上似乎已有了微微的红晕。
“我说,对自己妹子也这么凶?”周小燕提了壶向杯里倒水,茶饼受潮后慢慢变软,逐渐飘散出清雅纯净的香气,他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享受,反而是要远远避开一样竭力把身子像椅背靠,悠悠道:“其实啊…她不说我也知道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冲出来拽着那个女的头发把她拖进了一个房子,偏偏那男人还一直叫嚷‘婊子小燕子,收了老子钱还不跟老子睡觉’罢了。”
云楚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抬起头道:“周哥哥你怎么会知道?”
周小燕还未说话,一旁的“涵哥哥”已经忍无可忍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周小燕!说正事!难不成你是专门来涮我的?”
“咳咳,咳……”周小燕刚喝了一口茶,猛然被呛住,一边拼命咳嗽一边抄起桌上的盖子遮住了杯口,埋怨地看了那人一眼,幽幽道:“你问吧。”
那人道:“你找我干什么?”
周小燕道:“帮忙。”
“帮什么忙?”
“帮找东西。”
“找什么?”
“头。”
“什么?”
“头。人头。”
“谁的人头?”
“我的。”
“你的人头?”那人失笑道:“那么你现在脖子上的这个又是什么?难道是个球?”
“不是球,是头。”
“难道你有两个头?丢了一个还有一个?”
“不是。”
头当然只有一个,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头,每个人也都只有一条命,头丢了命也就没了。所以人们对自己的这个头也大都是宝贵的紧,又怎么会丢?
“不是?那是什么?”
“脖子上的是头,丢了的也是头。”周小燕叹了口气,道:“但脖子上的是真头,丢了的却是个假头。”
不是假头,是骷髅头。
那人挑了挑眉毛,道:“是你那个宝贝骷髅头?那个不看着就连酒也喝不进去的头?它怎么会丢?”
“该丢就丢了呗。”周小燕又叹一口气,愁眉苦脸道:“丢了的总能找回来,我这个头却拿不回来了。”
“被人抢去的?是谁?”
丢了的东西只要去找,总是能找回来的。但被人抢走的东西,除非他愿意还回来,或者你能抢回来,否则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了。
周小燕敛去了愁容,微微一笑,道:“你先说帮不帮我找。”
那人皱眉道:“帮了有什么好处?”
“我十天不去骚扰你的宝贝云楚。”
“一个月。”
“十五天。”
“二十天。”
“十七天。一口价。”
“成交。”
“好吧,我说了。”周小燕慢慢又倚了下去,悠悠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你最最熟悉,但我若说了你却死也不会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