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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一、师弟美才心若变,师兄丑面意维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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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师弟美才心若变,师兄丑面意维坚
诗曰:
二道访仙结弟兄,一美一丑意忠诚
弟因报赘失前愿,惹得师兄气不平
昔有二人年纪相同,一位生月大,一位生月小。
那生月大的身材高大,胖阔腰粗,一脸大麻子,还是一支眼,头上有几片秃子,上嘴唇有个壑壑,左手缺一个无名指,是个猪嘴龙王像,人都称他独眼龙。
那生月小的,面如傅粉,唇似丹朱,眉清目秀,仪度闲雅。人都称他赛潘安,二人拜为生死弟兄。
独眼龙不通学问,赛潘安略通不,且会写字。二人同坐一处说闲话,赛潘安说的学问话。
他说:盖世上人,有成有败,有兴有衰,有生有死,这几样最难躲避。
独眼龙说:世上人若不明大义,不通道理,与禽兽不分。人吃五谷是香的,牲口吃草也是香的。人过一日,牠亦有生死。人只知早起晚睡,穿衣吃饭,争名夺利,除此再有何异处。
赛潘安说:依你这说,不如我二人出门访道,还是高见。
独眼龙说:我们这等形容,凡一切庵观寺院难以入室。除非是改装或当僧或当道,云游参访,到处可以挂单。
二人商议,要云游参访,主意还未拿定,此话按下不表。
单说那一日因有公事,方圆几村的人,都到那公所议事,把事议毕,都说闲话。
有一狂夫,他说:我村中某人,有几百斤的力量,能打数人。
有一人说:那算不得出奇,自古说好马出到腿上,好光棍出到嘴上。我们村中有一人,你就是怎样会说,也说不过他。
那一个说:那也不算出奇,为人到底要有脸。我们村中有一人,方圆几村的财主乡绅,都和他相与。
这一个说:那也不得出奇,我们村中有谁谁谁,都是人物才子。
那一个说:人物者,不过是品貌长得好;才子者不填写是多学多识,也不为出奇。
这一个说:苏东坡、佛印禅师、秦少游、苏小妹,这四人都是才子佳人,如今天下谁人不称,谁人不敬。
二人说着,争论起来。旁坐一老翁,总不说话。
这几个少年就问:你老人家看我们哪个说的是,那个说的不是?
这老者非常,幼年看过三教经书,却是此乡中的一高人。他的话出来,再不落空。
这老者说:要依我说,惟有明道德者才算高人,为人明了道德,可以修身齐家,成贤成圣,成仙成佛,出五行超三界,总不出道德二字。
老者把话说到这里,独眼龙向赛潘安说:兄弟你听,这才是到家的好话。
二人云游天下,访仙学道,还是这老者,与他拿的主意。
独龙潘安想参访,口中常说未曾办
今日公所遇老翁,讲明大义都情愿
勇猛前进不退悔,除死方休不改变
人若不发冲天志,诸事不成下品汉
却说二人把主意拿定,打点行李,各带盘缠,出门云游。今日云游到这里,明日云到那里,各寺里,各庙里,寻着出家。两人都十七八岁,各处都愿留赛潘安,不愿留独眼龙。他两人却不肯分,出门的时节原说:要住同住,要行同行。此时已竟走了千里之遥,把盘缠都花完了,衣服当卖的吃了,只剩几年破烂衣服。两人形如乞丐,想上门乞讨,又舍不下脸,二人很受了困。晚上住店,无有行李,店家不招,日日夜宿料地。
那一日,走到大庙山门上天黑了,往下睡到半夜,天降了大雨,直下了两三天。这庙里住着一个道人,出来进去,见他们二人都在那里睡着,穿的破衣,又莫行李。
道人暗想:此必是两个乞丐,一定是吃酒赌钱,输脱圈了,不守本分,逃走在外。也不见他们上门去讨,倘或他们饿死到这里,还要报官验尸,连累一坊人受害。
道者想到这里,起了一点恻隐之心。我与他做些饭吃,救他们性命。这道人把饭做熟,来请他们二人。说:现成的便斋,你二位吃些。
他二人从来未受这样困苦,听得道人叫,就翻身起来,头晕眼黑,先跌了个趴扑。两人起来,勉强走到庙里,与那道者施礼。道者让座,掇上饭来。他二人饭量大,又饿了几天,狼吞虎咽。做了六人的饭,他二人一顿吃完了。
吃毕二人说:师傅,弟子无故讨扰。
道者说:便饭莫要见笑。
二人又问:师傅姓甚名谁,那里人氏?这道者把家乡姓名,说了一遍。
道者又问他二人名姓,那里人氏,因何出门?二人把家乡姓名,访仙学道的情由说了一遍,道者随作一歌:
一丑一俊出家去,各处庙里难安插
处处都爱留俊的,丑的到处不留他
只是没有遇正人,君子行事不似他
高人岂分丑与俊,明公只是论心法
踏破铁鞋无觅处,几人初学遇明家
却说这道者,心里暗想:我当年十六岁出家,云游天下名山洞府,访仙学道,受了无限辛苦。我只当世上人,再没有人走这条苦路的。谁知他二人也是为此,这道者心上暗喜。
又问:你二人如今到哪里去?
二人说:我们如今没生路了,前者出门还有行李衣服,各处不能容留,如今形似乞丐,谁还肯留?
这道者说:如今天气暑热,看看要入伏,河水正发,我这里也没好茶饭,暂且屈留二公,歇息几天,到秋季再走。
二人并不推辞,就在此住下。那独眼龙善能务农,比常工做活还精。赛潘安也会务农,就是不精,却通学问,善能写字,二人住了一月。一日这道者的施主家来,请那施主。
问:你庙里来的那两个人,都为访师出家,你何不把他两人留下。
道者说:我庙内出产少,养不住他。
施主说:你何不把赛潘安留下,赛潘安通学问,能写字,我们这村里识字的人少,倘若谁家有事,请他来好写,也与我们有益。
道者说:赛潘安他是个护短不受教的人。
施主说:怎见得?道者说:我看他是个清俊人物,一身无半点破绽,只有顶门上有撮黄头发,大如鸡卵,戴上帽壳就看不见。他带一顶西瓜皮帽,六月天也不去那帽儿,只怕人看见他那一点黄发。
咱们村里某施主,和他年纪相仿,二人戏耍,那施主说:这样暑热,何不升一升冠?伸手去把他帽儿取了,他怕人看见他黄头发,羞得满面通红,霎时变了怒色,口虽未言,心内嗔怪旁人。
那施主有见识,紧赶与他戴上,口里只说,我和你戏耍。
我看他迟了半会,颜色才换过来。那独眼龙原旧是那施主,和他戏耍说:我前日见你拜弟,单好护他那一撮黄头发。我把他帽子取了,他就大生嗔恨,我即与他戴上,又与他服罪。
独眼龙说:为人五行不全,也不犯王法,又不是□□邪盗。
那施主见他说不护短的话,爽利与他编了一歌:
顶稀还是一个眼,手缺嘴壑麻子脸
红尘世界不愿住,修成大道上九天
独眼龙说:
三教内外讲德行,那个圣人不论心
若要依你这样说,人物不修就成真
至此我看独眼龙,虽不识字,行事说话不护短,比赛潘安还明白。我愿意留独眼龙一人,此话按下不表。
且说这道者,他有一个师弟,到庙里找不见师兄,见这二位问:我师兄那里去了?
潘安说:本村有人请去了。
师弟抽身就走,找到村里施主家。施主和他师兄连忙站起,叙礼让坐。
师弟先把他来意说完,那施主说:你来得甚好,我们正议这件事,你方才到庙里去,见那两个幼年来么?
他说:我见过。
施主说:那两个人都愿意出家,那丑怪模样子,叫独眼龙;那清俊的叫赛潘安。我才与你师兄商议,他愿留独眼龙,不愿留赛潘安。不如你把他收下,做一个徒弟。
这道者说:施主你说这话,不敢不从,再与他们二人商议。
师兄弟告辞回庙,天晚施主也来。那施主对此二人,就把他师弟商议之言,从头至尾,学了一遍。
就问:你二人再定主意。
赛潘安对独眼龙说:咱二人说过,参访同游要住同住。
那独眼龙说:如今我拜的师傅是师兄,你拜的师傅是师弟,咱二人原旧是师兄弟,愿出门呢,咱二人还是参访同游。
二人商议停当,那师兄弟就选良辰吉日,与二人起法名,改换衣巾,住了半年。赛潘安做下一件小过,他师傅心中自思:背地里说他,恐他不肯改过。
一日有数位施主来庙闲散,他师徒二人与施主谈家常,他师傅对人羞辱,就说他的不然。赛潘安当人不肯折辨,与他师傅留脸。
等客走了,才与他师傅说:师徒如同父子,自古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我前日那一件小过,你老人家背地里不肯指教,今日对人羞辱我,岂不教施主看不起我了,我后来怎样做人。
他师傅听得这话,心中暗想:此人任性不受教,我好意为他,对人羞辱激他一番,后来好改过。他反批评我没包涵,此人还修不得道,打发他出去,再磨炼磨炼他的蠢性。师傅主意已定,并不和他折辩。
迟了几日,天晚点灯时,师傅叫徒弟名字说:你初出家,不明道理,这出家人有三不留,住庙不留,参访不留,还俗不留。我的学浅识薄,不能超度于你,你要安心修道,还得出门参学。
赛潘安耳闻此话,暗想:师傅前日,因这一件小过,和我结仇。今日这话,明是起发我出门。我若不走,他当我是无能之辈,岂不失了男子志气。
赛潘安说:弟子明天即出门云游。
第二天打早起来,神前参拜,又与他师傅叩头告辞。他师傅并不留他,也不问几时回来。赛潘安不知恋情不是道,大道无情。只说他师傅是个异性的狠人,气忿忿地去找他师兄。
走到庙里,先问他师伯,师伯说:方才有事出门,少刻就回。
师兄回来{注},赛潘安即与师兄顶礼,二人行礼已毕,坐下叙话。
他师兄见师弟面带怒色,就问:你今日怎么面带怒色?
师弟就把前日师傅因小过,对人羞辱的情由,细述了一遍。
师兄又问:你怎么回答师叔来?
师弟说:我说师徒如同父子,我些微小过,也该包涵,你对施主羞辱我,教他们日后看不起我。
师兄说:你不知师叔的心,对人羞辱,原是激你改过。你常说徒弟有过,师傅鸣鼓而攻之。出家人但住在丛林里,有过在神前跪香,跪毕还要巡寮。故此对人说,某人做错了事,罚香一炷。似你这样任性不受教,你后来必没出息。要依我说,我还送你回去,再学二三年,参访还不迟。
师弟说:我若回去叫师傅瞧不起我,只当我挣不出饭吃,不如咱二人出门同游。
师兄说:你心高气傲,广学无益。你这个任性,终莫出息,我不和你同游。
师弟说:你是前者受了几日困苦,把你饿怕了,你如今成属狗的了,恋住食盆,再不肯舍了。
把独眼龙激怒了,两人正才喧嚷,他师傅回来了喝喊。赛潘安先与师伯叩头,叩毕头坐下。
师伯就问:为的是什么?
赛潘安就把来由继述了一遍,他师伯心中暗想:我看他护短不受教,果应此言。
师伯说:我也不能留你们二人,你们出去参方,炼磨炼磨蠢性。
正说中间,赛潘安他师傅使人把衣服行李与赛潘安送来说:你师傅说,这衣服行李都是给过你的,你仍旧拿上。
赛潘安赌气不要,他师伯喝喊了两句,他勉强留下。
到了天晚,他师伯说独眼龙:你两人年轻,当日是一路来的。你生得雄壮,他的汉小懦弱,你若不和他同去,我也不放心,明天你二人一同出门。
师傅又与独眼龙,预备包袱行囊。次日早起先参神,后辞师傅,二人出门,云游参方。
今日到这里,明日到那里。游到个子孙院里,此常住丰富,接待往来僧道,留他二人过夏。
他二人是先来的,把行李起到后房,还有三间房子,隔去两间做云水堂。那界墙是木板,那一间房内没有住人,堆着灰土与牛垫圈。
偶一天来了几个和尚道士,都在此处挂单,执事人把他们都安在云水堂内。
第二天出坡,都在地里锄地。这几个马流挂搭的,看见赛潘安人物出众,就和他引着说话。
问:他乡何处?
赛潘安把家乡说了一遍,内中有两个马流神,听赛潘安的口气。
他二人却走过那里,会学那地方的话。
二人说:我们也是那里人,咱们是乡亲。
赛潘安初出门,不知僧道中也有坏人,就认真相交,分外亲厚。又迟了几天,这马流神,就要和赛潘安结拜,赛潘安应允了。他不知那些人,名为结拜,实为骚皮。把话商议了,第二日就是良辰吉日,就要拈香结拜。
赛潘安他们住的那房漏了,当家人着他二人,暂住在云水堂隔壁那一间内。二人依言打扫了,将包裹放在里头,晚上也没点灯,师兄弟把门关上就睡了。
隔壁云水堂,那一伙马流神,不知他二人在隔壁住着。
一个人说:你们两个人,和赛潘安论乡亲。你们不是他那里人,难为就会变口语?
那二人说:我们不和他讲乡亲,他必不合我们结拜。
独眼龙蹑手蹑脚的起来,把赛潘安的头摇了一摇。
向耳边说:你听见了没有?
赛潘安说:我听见了。
独眼龙说:再听他还说什么?
只听那个说:明日要结拜,把独眼龙也捎带上。
这个说:我们结拜,原为的是赛潘安人物清秀,那独眼龙就像个瘟神一般,我见了他就生了气,他那讨人嫌的模样子,我连话也怕和他说。
那个说:你若不捎带他,他看出意思来是骚他师弟的皮。他力大无穷,又会长枪短棍。漫说我们几个人,就有几十人,也不是他对手。
赛潘安听明白了,心里想:当日刘关张三人结义,生同骨肉,死后成神。今人结拜,才为的是骚皮,等明日早晨,再和他算账。
次日早晨,那挂单的出来小便,见独眼龙也出来小解,吓得出了一口冷气。
他回房对那一伙马流挂搭的,低言悄语说:他师兄弟二人,不知几时搬在隔壁房内,我们昨晚的话,他二人都听去了,只怕俺们难讨公道。
那一个说:快快打点行李,逃走了吧!
独眼龙和赛潘安早晨起来,在隔壁房内看,一个也不见了。
赛潘安说:我如今又长了一番见识,怪不得观音菩萨说,广大智慧开。道书云:识不广心不死。从今往后,交人不照从前痴心,要拿一个主意呢。
刘帝关张三结义,誓同生死讲义气
生前一处做事业,死后成神受礼祭
今人结拜挑人物,名为弟兄暗骚皮
从此交人当着意,仔细仔细更仔细
却说二人就在此处过夏,立秋以后,出门云游,各处挂单,无论庵观寺院,他们二人去。那主持望着赛潘安说话,爱与赛潘安闲谈。即与独眼龙说话,亦看的是赛潘安,他二人都看出意思。
一日忽闻得某处有一高人阐教,他二人去那里参学。
脚到那里,见果有一人,年纪大约四十余岁,眼前有一小道童,生的人物出众,不过十五六岁。那老道士品貌也好,又通学问,此庙内也有出产,他那里正要用人,把这师兄弟留下。独眼龙做庄家,赛潘安做书记。
住了半年,二人见那人并不是真功实行,俱是扬名作善。
二人留神打听,这道童原是老道士的儿子,他们父子假装道士,把庙里的进益,都转到他家里去,置田买地,养家肥己。
二人看破意思,起身走了。他二人走着路上说:有真就有假,你看这修行,也有假的。又长了一番识见。走了些名山洞府,城池州县,经无数事故。
又有一日挂下单,也有几个道者,一同挂单。
一个说:某处有个修行人,静坐十年,不出庵门。
那一个说:这才是修行人,有拿手的。我连一天也坐不住,漫说十年。
这一个说:你的见识浅。要依我说,果是出众的人物。或男子或女人,引不动他的心,他总从理上行,那才算有拿手。当年雨通和尚,那是西方一尊古佛,脱化为人,落发为僧,静坐二十年,不出庵门。柳知府觅红莲,把雨通和尚,那样道行也试脱了。黄金若不炼过,不知真色。神仙怕过瑶池,银子怕过灰池。他心里若不除尽,遇境必然引动,日久一定露出真假。
那二人说话,独眼龙师兄弟两个,忽然想起他二位师傅,就算是个高人。
独眼龙说:当初我二人,到他二老跟前,那时我们才有十七八岁,我师傅愿收我,不愿收你。后来师叔因你一件小过,当下起发出门。
赛潘安对师兄说:我二人走了许多名山洞府,遇了许多高人,尽是假设禅像,徒务虚名,那一个能如我们两位师傅?咱二人回去吧!再下实功夫勤学。
二人拿定主意,就往回走。
走了几天,那一日早晨起来,走到早饭时,上门化斋。看见一院大宅,门前有上马石,系马柱,房上都是张口兽。二人心里想,这一定是大乡绅家。
赛潘安说:师兄就在这里化吧!
二人撒下蒲团坐下,大人送出客来看见,便说:此二人真好道像,这一个是清俊人物,那一个是古怪模样,我和他二人见面有缘。就问:你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二人细说了一遍,那大人见他拿的铲上,挂着招牌,上写的出卖膏药。
就问:此字是谁写的?
赛潘安说:我写的。
大人暗想,此人既能写字,必通学问。
大人吩咐人来,把二位仙长的行李,搬进书房去,叙礼坐下。先掇出便斋,吃毕大人和赛潘安先谈了谈学问。赛潘安虽通学问,从前尚不精义,此时又参访五年,看过三教的经书,学问也习的好了,又讲出来的道话,大人都不知道。
大人心中暗喜,真乃道教传授,有无穷的奥妙。就有留恋之意说:此时天气暑热,二君就在我这里避暑,粗淡茶饭,暂且屈驾。
赛潘安说:我们是出家人,在府中不方便。
大人说:我有一所祠堂,可以安身。
二人一口同音说:愿意领情。
大人命人将二位行李送进祠堂,大人亲自跟着,开了花园门,送到祠堂。二人进了花园,恰似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看花园的家人,献上茶来吃毕。
大人说:此是老朽散闷的地方,师傅赏鉴赏鉴。
二位说:我们也有心瞻仰瞻仰。
这花园有几顷大,内中用石头堆起四大名山,还有五岳,楼台凉阁。牡丹亭、游廊、茅庵、金鱼池、太湖石,异草奇花。一齐看毕,十分欢喜,大人告辞回去。
那祠堂里,有许多闲书,赛潘安看书,他师兄爱听。天天抬送荤素两便的席,二人看书赏花,此话按下不表。
单说这大人的亲友乡党,都知道他留下两个道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岁,众人猜疑:大人平日不好学道,想必把那清俊的留下招亲。那一个说:必是这个意思。
这一个说:也是他前世积修的好,大人要他做女婿,当下就是当家人,有百万之富何愁做官?
人人都与他二人讲相遇,就以写字为因头。名为写字,实为相遇,还为奉承大人的意思。有送鞋袜的,有送银子的,此是何意,都想着招了亲好借势力。
公若要想吃白馍,务必来年下上种
大小事都有变化,难保收成不收成
初出门不兴时候,各寺庙都不容留
衣服行李都卖完,投店去起发走路
每日夜里打料盘,一日一餐不能够
庙内投宿逢连阴,幸遇师傅把俺救
出家参访五年整,如今字也有人求
时来了不谋就成,时去了某也不就
却说二人住了三月,来时时值四月,一路上茶饭不可口,满脸上都是路色。此时尽吃如意的茶饭,又不出门,赛潘安养得越好看了。
大人每日常来,必恭必敬,这是为何?大人原有一宗心事,因为年过六旬,莫儿子,只有一女,年一十七岁,想招个养老的女婿。遇了许多人,都不合意。像貌好的,不通学问;有学问的相貌不好。
今日见赛潘安才貌双全,年纪才二十二岁,做个好女婿。大人原有这番意思,不知他从于不从?先试探他的口气,就问他说:仙长有此等学问,此等好写,何不办个功名?
潘安说:我当初看破尘缘 ,有成有败,有兴有废,有生有死。做官的人,照大人这样乐业安享荣华,能有几人?
大人说:二君真乃志气清高,看破尘缘,都是省了大义的人。
这大人听他不贪功名富贵,必不肯从这件事,也就不肯往下说了,当下告辞回去。
独眼龙说:师弟,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地,此时秋凉,我们也该告辞。
潘安说:明日大人出来,我们就告辞。
次日大人出来,二人同声说:在此搅扰已竟三月有零,此时秋凉了,我们要告辞。
二人说毕话,霎时把大人热心摘到凉水盆了,知道留不下。
忽然心生一计说:老朽聆教三月,无可报答,现做着两套衣服,暂且屈留再住几天。二人无奈,暂且从命。
大人回府,和太太商议说:姑娘这件大事,我留神这几年,总没有才貌双全的人。如今新来的这两个道士,有一个通学问还会写字,貌相清秀 ,我欲留他与姑娘成全这件大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太太说:虽然你这样说,我未亲见。
大人说:这有何难,明日我就教你亲见。
即刻令人打扫祠堂,说明日是老太太的寿诞,太太前来降香。
次早开了花园门,太太先进去,跟随人分咐看花园的:去请那有学问的师傅,我们太太来降香,请他来打磬。
那太太去拜祖先,赛潘安打磬,旁边管家说:这就是我们太太。
赛潘安说:我兄弟二人在此讨扰。
那太太细看,果然人物出众,满心欢喜。
回到府中,和大人说:我今日见那一个道士,果有十分人才,虽然如此说,姑姑还未见过,你再想一条计策,着姑娘见一见。
大人说:明日就与他们打斋。
到了次日午时,使管家去请二位师傅,到府内吃斋。
师兄弟二人进府,只见上房当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拴的桌裙,把斋都摆齐了。前面摆着香炉蜡台,每人一个红封,十两银子衬钱。二人先念供养咒,太太出来拜斋已毕,请姑娘出来拜斋。
九天仙女下界,月里嫦娥不分
人见骨软体麻,铁汉也怕动心
却说二人吃斋已毕,仍旧回花园,姑娘晚上和太太说:你看那二位师傅,一样都是父母生的,一个生得那般丑陋,一个生得那般俊俏,可惜把他做了出家人,岂不耽搁他一世的青春。
姑娘说无心之言,太太料她必愿意,就和大人背地商议。
太太说:姑娘口气到愿意,不知道士愿意不愿意?
大人说:我前日听他说不贪功名富贵,那是他口里的话,心里如何得知?须得寻个会讲话的做媒人,先把他的心说活了等他依从,然后好办这件事。
太太说:咱们那个亲家最会说话,请他来,着避开那丑道士和他说话。
商议已定,到次日,请亲家公来商量此事。
亲家公说:此事情愿效劳。
这亲家当下就往花园去,拜二位道士,走到祠堂门。
管家通报:我家大人的亲家,也是一位大人,来拜二位师傅。
二人迎出门来,让进房内,叙礼坐下。
大人说:久仰二位仙长高明,少来亲厚,今日得便特来瞻仰。我闻得那一位师傅能写好写?
独眼龙说:我师弟能写字。
赛潘安说:我写字那是虚名,不见得好。
大人说:过讲了。今日老朽来请仙长,写几个字,赏老朽个脸,不枉走我这一回。
赛潘安也不推辞,就随大人到他家去,叙礼坐下。
大人说:今日请仙长,并不为写字。我亲家有一位姑娘,年方一十七岁,还未曾许人。他二老没有儿子,独有一女,想招个上门的女婿。有心愿招仙长,不知愿从不愿?
赛潘安说:我当初有愿在先,既出家,就不还俗,还俗就不出家。大人不必提这一事。
大人说:从不从在你,等老朽把这话说完,仙长且听:我也看过道书,出家者如牛毛,成仙者如麟角。你才二十二岁,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古人云:三十不发,四十不富。趁此年轻,若不做成一件事业,老来血气衰败,也做不成事业了。果然成仙了道,也不枉出家。倘若不能成仙,岂不白把一生青春耽搁了。丹书上说:神仙要立三千功,八百行。地下的功行好立,天上的功行难积。大人有千百万资财,姑娘如花似玉,彼此相配,郎才女貌,岂不是人间一椿美事?我闻你学问精深,又有一笔好字,人才出众,何愁功名。一朝功名到手,荣宗耀祖与皇上家治国理民,才好积功行。自古道:功成名就,身即退也。
这大人一宗话,把赛潘安的心说动了。
潘安说:总我应允了,恐怕我师兄不依,将如之何?
大人说:我见道书上说,出家有三不留,住庙不留,参访不留,还俗不留。你又不是他买下的,他岂能阻挡你。
赛潘安说:虽然他不以有阻拦,我还要和他商议。
大人暗喜,心想:亲事有几分成了。
二人吃毕饭,赛潘安就告辞回来。
晚上和师兄说:今日那大人请我,并不为写字。就把招亲的话细述了一遍。
独眼龙问:依你的主意,到底从不从?
潘安低头良久不语。独眼龙就知道他愿意,心中说:我师弟滚坡了。
我把他再探一探,便说:今日那大人说的话,都是为你,依我说你把这件事应允了好,我也早有还俗的心,对人说不出口。咱们再过几年,还俗迟了。我明日也要回去,你就在这里招亲。
独眼龙旋说话,偷看他师弟,满脸上都是笑。心里暗骂:孽障,你气死我了!只说明日赶早,我一人回去罢。
师弟说:此门上有把门的,必要回明大人,岂肯私放你走。
师兄说:师弟呀你醒来!你把他当好善人家,前次咱们来化斋,他看见招牌上字,问是你写的,又见你人才好,就安下招女婿的心了。所以把咱二人留在花园,顿饭成席,若是我一人化斋,只与我一顿斋吃,若不高兴,恐怕一顿也不与。人家如今盼不得我走,留你一人招亲,门上谁还阻挡我哩。
二人说毕,师兄即吹灯睡了。师兄闭合眼,就睡着了。赛潘安反来覆去睡不着,要想不办这件事,错过机会,在无这个门头了;要想办了,岂不耽搁了修行。盘算了一夜,直到五更,才要合眼。他师兄爬起来,把灯点着。
叫师弟说:我要走。
师弟说:怎么你这性急?
师兄说:我还俗的心胜。
师弟连忙起来,送师兄出门。
师兄说:师弟你附耳来。
劈面唾了一口说:你还睡着不醒来么,你滚坡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曾记得咱出门时,师傅嘱咐说:你们年轻,世心未退,有那好庵观,人留你切不可住,看耽误你们前程,衣食是小,生死为大,学关公,爵禄不能移其志,财色不能乱其心,死后成神。成神者,是他生前把忠义凝住了。至今的人,敬他的德行。你记得你师傅起发你出门,你叫我同走,我不走。你说我饿怕了,如今成了属狗的了,恋住食盆再不肯舍。你还记得不记得!
赛潘安是顾羞耻的人,这一宗话,说的把头低下,长出了一口气,说:师兄咱两个走罢!
师兄说:咱两个一路,只怕走不脱。
师弟说:该怎么好?
师兄说:我闻得离此处三里路,有个大会。那里有山场,我们只推游山玩景,便是一条妙计。
到次日早时晨,吩咐家人,禀知大人,我们要去上会。大人即使人去会上安置,高搭芦棚,张灯结彩,预备酒席,请许多大宾陪伴。
次日上会,先到庙里拈毕香,来至芦棚,亲友让座,吃毕酒饭,他二人吩咐家人:不必跟随,我二人要到山上游玩去。
二人来至山上,有许多道人,都认得他俩个。也有相好的,平日常戏耍的,远远的看见,说他俩人平日穿的破衲裰,今日穿得这样体面。
走到跟前说:你们二人掘了墓了么?
那一个说:出家人早晨莫饭吃,晌午有马骑。
又来了几个道友,独眼龙拣两个会说话的,叫到一边 ,说:我师弟滚坡了,如今有一件事情。就把招亲的话,学了一遍。如今迷住了,他是顾脸怕羞的人,你们把他劝一劝,再羞辱羞辱,激起他的性来,就好改过。
道友说:这个容易。在家人招女婿,是件美事,出家人招女婿,是个短头。
这道士们三人,走到赛潘安前,打了一恭,说:我看你面带红光,想是红鸾星照命。今日暂且与你恭喜,明年令夫人生下仙子,我们还要吃你的喜酒。
把赛潘安羞得面红耳过,低头不言。
那个说:不必说了,你看把他羞成那个样儿。
赛潘安暗想:这人如何得知?必是我师兄没包涵,夹不住的嘴,与他们说了。
那道士们又说:这也是你前世烧了好香,今世才积下这缘法。
赛潘安受不住这话,向人空子里走。
见了他师兄说:此时趁管家不在眼前,咱们逃走了吧!二人离了会场。
打斋原为招女婿,女婿又看好姑娘
偶然一阵香风起,来了天仙女红妆
展放花颜朝下拜,潘安一见魂飘荡
又说与他为夫妇,一夜未寝胡思量
供养恰是钓鱼食,花园好比天罗网
打住两个修行客,这才看他好志强
幸是独龙有知觉,想下妙计出罗网
师兄好比赛昆仑,虎口夺出一只羊
游山玩景遇道友,打伙坐下同商议
三人会说刻薄话,激恼潘安离会场
却说二人,走出十里之外,坐在那里休歇。
潘安回头往后看,独眼龙说:你要舍不得,我还送你回去。
潘安也不答言,爬起来赌气就走。由是观之,赛潘安也算是个豪杰。
昔日轩辕黄帝并张良、海蟾,富贵出家不计其数。轩辕把帝王不做,一心慕道;张良汉朝宰相,慕道隐于紫柏山;海蟾燕国宰相,慕道抱蟾装疯。
今日师兄弟二人,虽不及三古人。能立心出家,把衣服行李都卖完,受许多饥寒,才幸遇他师傅收他二人,现得其居处,丰衣足食。后又出门参访,受了五年的辛苦,还有招亲这样好事都撇了,这也算慕大忘小。他若定要招亲,他师兄能把他怎么样,此话按下不表。
且说那大人的家人,到会上找遍了,不见他二人。回去禀明大人,大人长嘘了一口气说:白费了一番心机。着人看他房里,有给他的铺盖衣服银钱,亲友送的东西一件也莫拿,又见桌子上放个简帖上写着:承大人的厚爱,我师兄弟搅扰三月有零,深感盛情。拜谢!拜谢!
人生天地一大梦,今日招亲梦中梦
鳌鱼脱了金钩钓,我命不在此处送
大人看了一遍,又恼又喜,恼他不辞而去,喜他真有志气。
大人说:我们这本地方的出家人,皆是衣食之徒,借此门求利,万中选一,也莫这样人。
吩咐把他的东西,记个单子包起来,打听他在何处,与他送去。此话按下不表。
且说分师兄弟走了三天,赛潘安把他师兄击了一掌,笑着说:师兄,我给你磕头。
独眼龙说:想必你疯了么,好好磕头为什么?
赛潘安说:今晚就要见师伯,别的话都许你说,千万莫说招亲的话。
独眼龙说:我就不说。
独眼龙口虽这说,心里暗想:别的话我不说,单要说招亲的话。
二人天晚到了师伯庙里,先到殿上磕头,然后给师伯磕头,磕毕头坐下。
师伯说:你们出门五年了,都到过什么地方?
二人将到过的地方说了一遍。
独眼龙又说:临回来半路上,与了一桩奇事:有一家大乡绅,赛潘安把独眼龙捏了一把。独眼龙把乡绅待他们的好处,说了一遍。
他师傅问:这里头还另有缘故。
赛潘安的脸先红了,独眼龙说:把咱们一洞神仙,几乎叫人买去了。
他师傅问:神仙拿什么能买去。
独眼龙说:富贵色,三样能买去。
他师傅就明白了,故意又问:后头怎么又出门来?
独眼龙说:我把他盗出门来。
赛潘安知道挡不住,这会侭他说罢。独眼龙把招亲的事,从头至尾,连说带贬,讲了一遍,赛潘安羞的好像吃了辣子,把气闭了。
他师傅心里想:这独眼龙一定没有遇过高人,当面揭人的短,看不着他师弟羞成那个样子,他还只管说。
师傅说:你休说了,我当初十六岁出家,我若有你师弟这个相貌,再有学问会写字,有人教招亲,早招了亲了。
独眼龙觉得是说他,脸也红了。
师伯望赛潘安说:今日天晚,明早你和你师兄看你师傅去。
次日清晨,二人同到他师傅庙里,神前叩头,又与他师傅顶礼,顶礼已毕,三人坐下。
师傅说:你们去了五年,今日访道回来,是有功之人,我与你们接风。
使人买菜做斋。二人吃毕,独眼龙回他师傅庙里去。赛潘安天天晚上和他师傅说家常,有数十天,有的好歹话一概都说了,惟有招亲的话一字也莫提。
那一天打早起来,他师傅说:你回来住了十数天了,我这里养不住咱们两个人,你原旧还去参方。
赛潘安闻得此话,眼泪直流。心想:我当初出家,并非为衣食,原为的是性命。那时不知道师傅和师伯是高人,几千里路,俺二人不辞辛苦回来,师傅今又赶我出门,叫人岂不伤心?
他师傅又起发他说:前此你初出家 ,我说你一句,你加行李也不拿,抽身就走,我看你如今是饿怕的人了,我说着你猥猥遂遂不走。
他师傅把话说到这里,也不理他,各人去办事。
赛潘安把衣服穿上,巾子戴上,去找他师伯。
师伯见他衣冠整齐,眼含泪迹,就知道他受了师傅的气了。
故意问他:你衣冠整齐往哪里去。
赛潘安与他师伯叩了头,二人坐下,把他师傅起发他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求师伯说情。
他师伯说:必有缘故,未必单为养膳不足。你就在这里不用回去,等我问过你师傅再说情。
师兄来到师弟庙里,叙礼坐下,把赛潘安求情的话,说了一遍。
师弟说:我使人把他二人叫来,当对面好说。
使人把二人叫来,赛潘安的师傅先说:他去了五年回来,我把家务事都说尽了,一字不瞒。他把参访的好事都对我说,惟招亲的事,为何不提。
又问独眼龙有此事没有?独眼龙不言,抿着嘴只是笑,我待你实,你待我虚,必不能长久。
又说师兄:你当年和施主,叫我收这孽障,你看出他护短不受教。我早知也不肯收他,你如今还来说情。
那独眼龙和赛潘安,心上暗暗欢喜。
赛潘安心里想:我师傅真乃是高贤异士,我在各处挂单,那住持见我,恨不得把我吃了。假如我要拜他为师,他那里还择我的邪正。
师弟正说赛潘安的不是,师兄把他俩人使开。与师弟说:自古道,虎毒不吃子,我是你师兄。故来说情 ,难道不与我留脸?
师弟说:他说改过,口说无凭,把他行的事,做一章参方论,不许藏头露尾。他见了那大人的姑娘,心上是怎样的变化,到要写在纸上,若写的不实,我也不留他。
那师兄对赛潘安说:你师傅有留你的口吃了,你就赶实处写来,再不可护短。
赛潘安提笔在手。
歌曰
师傅令我做文义,我只得倾心吐胆
初出家不分邪正,俺二人舍近求远
走了些名山洞府,海角天涯都游遍
遇了些马流挂搭,诡计舌尖窃盗谈
口讲的骨肉莫疑,心里暗怀杀人剑
还有那假谈禅像,起亏心暗骗银钱
白日里食饭化斋,到晚来神庙挂单
住持不看独眼龙,恨不得活吞潘安
还有奇巧古怪事,笔难尽述说不完
这些事一起看破,拧身又往回里转
半路里一桩奇事,大人和我有前缘
留二人过了三月,美人计暗里诱咱
大人女千娇百美,十指尖尖好容颜
十绝诗也赞不尽,秋波杏眼那一转
腔子里欲朝外攻,锁不住意马心猿
八金刚拿不住心,引得我魂飞魄散
吃毕斋回转祠堂,睡不宁如坐针毡
当日夜走失三回,次日里只发软瘫
亲家公又来说媒,请写字暗里诱咱
提起招亲这件事,心似铁石主意坚
媒人口恰似红炉,铁石心教他化完
主意好似天上云,媒人舌挑风吹散
失主意心中画押,就有哪十分情愿
此时若无亲师兄,定做他人女婿汉
出家人色中饿鬼,我一定命染黄泉
多亏师兄出妙计,逃出花园门两扇
上会留恋还不舍,有心回去绞丝缠
游山玩景遇道友,刻薄话激恼潘安
腔子里怒气不息,智慧力化成宝剑
丹田用尽无穷力,斩断了恩爱牵连
拧身才往回里转,奉养师傅里当然
{注}师兄回来,原文无编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