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心》浩渺烟波

1、楔子

　　八月天时。
　　月凉如水，风清露白。
　　汴梁城内，远离烟花歌舞之地的苦痛巷深处，一处质朴简约却不失古色古香的府邸，外观稍嫌简陋古旧，内里则自然而然无声地流露出一种庄严，一种豪迈，一种在乱世之中悲天悯人的内敛英华。
　　诸葛神侯府。
　　这里已经成为普天之下正义与传奇的不朽象征。

　　夜既深，神侯府中亦早已被如水的夜色环绕，偌大府内，无一人肆意走动。惟有瓜田李下阁近旁的一间斗室，院落里夜风中摇曳的桂花树枝叶掩映下，隐隐的灯光不经意间泄露，光影斑斑驳驳，投射在地面上，轻轻摇动。
　　室中，一老一少，神情严肃，似在商议着一个极大的难题。
　　老者一身朴素的家常青衫，站在窗边，年纪已然不轻，只是鹤发童颜，深具道骨仙风，在这江湖中人正派人士人人景仰、邪魔歪道避之惟恐不及的神侯府中，更像个隐逸于俗世闹市的仙风隐者。他虽在思考问题，目光依然通透深邃，仰望苍穹，仿佛就连蓝黑色的天幕在他双睛的逼视下也被望穿。
　　少年人端坐椅上，眉目奇冷，冷中见俏，不失是位世间罕有的俊俏少年，只是眼角眉梢，冷峻之中升腾起一股很大的杀气，很奇特的，杀气在他身上并非是让人感到压迫欺凌的煞气，而是升华成了一种高华的气质，清绝儒雅，其寒彻骨，凡尘俗世中人在他面前自然而然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至于手上血腥累累的罪犯更是不由自主退避三舍，不敢近之。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衣在少年人身上略显宽大，在他坐椅之侧，赫然是一座纯钢打造的精巧轮椅，构造精致巧妙，光可鉴人。
　　窗户是开着的，夜风轻拂，几案上的烛火在风中轻摇，忽明忽暗。诸葛先生缓缓开口道：“当年皇上继承大统的经过事实上极为惊心动魄，若非向太后极力推荐，后果难以预料……正因如此，福寿公主诞于当今皇上即位的同一天，出生当日即带来喜兆，又是皇上早年最宠爱的范贵妃所出，是以皇上虽然龙子龙女众多，最宠爱的惟独福寿公主一人。尤为可叹的是，这位范贵妃虽然甚得主上恩宠，却深明大义，毫无一般后妃的恃宠而娇。”言犹至此，情不自禁低低一声叹息，陷入回忆之中，“十六年前，‘太平门’梁家的主事人之一梁惋暗中扶植傀儡，在南越招集武林人士兼招兵买马，我奉诏赶去招剿，你知道，无论反贼刺客，最怕的就是我在京师。我若不在，奸相当权，京城防务势必空虚。正因为此，有刺客入皇城进宫行刺，连伤大内侍卫四十余名，若非无戏及时赶到护驾，后果不堪设想。”
　　无情甚为了解，点头道：“无情明白。我还记得，当时我在世叔门下刚满两年，突然有一天边防告急，世叔您走得极为匆忙，之后不久，正当边关战事如火如荼，大内骤然有刺客犯驾。便因如此，皇上紧急千里传诏，急诏世叔从速回京伴驾。无情至今仍相信，此事与奸相蔡京有莫大关联。只因世叔如果伴在皇上身边，虽对蔡京施行许多祸国殃民的计策有所干碍，但他毕竟同样对圣上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力，足以对消世叔您向皇上进的忠言。而若要世叔长期待在军队中，对将士产生影响力，虽不实际掌握帅印，却也跟执掌军权没有分别。世叔您纵无此心，然而那毕竟不是皇上所乐见的，何况还有奸相在圣驾之旁进谗言。”
　　当年战乱爆发之际，无情年方八岁，然则他不仅能牢牢记清当年事件发生的诸般前因后果，更兼详加分析，理据结合，一语中的，就算当年亲身经历过那场事变的一些老人也未必有他看得这么透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平素冷峻少言的他才会一次性说出心底对案情的领会分析。
　　诸葛先生赞许地继续道：“无情，你的见地的确很犀利，你说的没错。不过目前当务之急要说的不是十六年前那场叛乱，而是刺客进犯一事。当年无戏虽在京师，但他主要是留在神侯府代替我主持大局，刺客潜入宫中当时并不在场，而那个刺客是大口孙家的外逐子弟，有‘三枪王’之称的孙锈七。通常人练到双枪已属极为不易，这个孙锈七能达到‘三枪’的境界，除双手之外，还有一条枪平素隐形不见，却每每于酣战时作为杀手锏伤敌于无形，其人武功之强，绝非一般大内侍卫可敌。”
　　“我告诉你这些，只想说明一件事，无戏当年之所以及时赶到宫中，除了消息灵通、侍卫们拼死护驾之外，另外还因为刺客动手之时有范贵妃以身为圣上挡了一枪，刺客误以为皇上必死无疑，一时疏忽没有即刻进追，为无戏赶到赢得了时间。皇上获救，范贵妃却从此香消玉殒。”
　　“当今皇上虽是风流天子，后宫绝色佳丽无数，不过念着这段恩情，皇上一直宠得福寿公主如珠如宝，况且范贵妃遇刺时风华正茂，恩宠正盛，没有色衰爱弛之虞，福寿公主容貌酷似范妃，亦是得宠主因。”
　　“便因为此，此次福寿公主在寝宫中神秘失踪，皇上不仅龙颜大怒，还兼担心忧惧，夜不能寐。本来就甚少上朝，这样一来更加不理朝政，国家大事全权交给蔡京那只老狐狸处理了。并非危言耸听，俱我估计，倘若绑匪以公主作为人质用关系国计民生的要务或干脆以谋朝篡位相要挟，皇上生性风流多情而软弱怕事，未尝不会答应对方要求。”
　　“无情，你是我座下大弟子，知道我出山在朝劳心劳力为的只不过是尽量施政布新，避免国破民反的战乱发生，祸及无辜黎民百姓。就算大宋江山已经无可挽回，但至少不要让乱臣贼子雪上加霜，对苍生祸患更重。而且……行使如此卑鄙手段的宵小之辈，就算受害人并非公主，也绝对不能任其嚣张，势必将之绳之以法。”
　　无情的背挺了挺，虽然诸葛先生一直背对着他，然而语气之深刻沉重，已然将未尽的话语领会于心，令他明白此次任务的困难艰巨，任重而道远。
　　“弟子明白。”无情静默了片刻，然后道，“公主不过是在两天前突然失踪，其实早在十多日之前，京城已经连续出现了多起少女失踪案。神捕司曾先后接到十九宗这类案件，最多达到一天七起。失踪的一干少女无论身份、性情，亦或家境、出事第一现场均各不相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所有受害者均失踪得神不知鬼不觉，有两起还是案发在闹市中，然而无一人看见凶手是如何犯案的。根据做案手法的相似性来推断，绑匪是同一个人。”
　　诸葛先生转过身，眼望无情：“我知道你的意思，皇上圣寿将近，目前追命身在蜀中调查‘唐门’密制毒药外泄一案，铁手和哥舒懒残随在军中前往西北与西夏签订合约，冷血在杭州为了‘花石纲’引发九家二十一命的血案与蔡京爪牙起了冲突，京中宫廷防卫以你我为主，事无巨细必须亲历亲为，无戏也不在京中，蔡京的手趁机伸到了刑部和神捕司。蔡京不是笨人，不会不清楚在掌管天下刑狱方面皇上决不会移权给他，不过他目前要求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了粉饰太平，甚而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目的，刻意压下前面几起案子。直到公主出事，再也压不下去，才彻底抖了出来。”
　　无情剑眉一轩，凛然道：“他想捂也捂不住，弟子在案发第一天已经知道消息了，未免世叔分心，已经请老鱼和小于出京调查。只不过，我也未料到事态发展如此之快而且严峻。”
　　诸葛先生一捋长须，眉目间是看透世情的淡然豁达：“公主失踪至少有一项好处，那就是惊动了天听，蔡京也不能只手遮天，先前案子中受害的平民少女有了更大程度……”声音忽然一顿，白眉微振，继而恢复如常，叹道，“为什么人心总堪不破名利权欲，连尊严良知都可以不要，甘心为权奸当走狗呢？”话音犹落，庭院中央三株并排的垂柳上，突然有三道黑影一跃而下，鬼魅一样，直扑诸葛先生。
　　电光石火之间，无情的人早在诸葛先生说“……甘心为……”几个字之时已然飞身掠起，坐回轮椅上，三名刺客发动攻击时，他连人带椅于同一时刻凌空跃起，几乎就像没有距离、没有速度，眨眼之间弹出窗外，月影斜照，恰与刺客正面相迎。

　　清冷夜色中，淡淡的月光如水般洒在他发上、脸上、衣襟上，他的整个人也如同月影下的冰山般清冷幽寒，冰冷傲然，俊逸凌厉如刀锋。
　　几名刺客万没想到竟会为人所阻拦，攻势不由为之一滞，待到看清眼前的不过是个身带残疾的瘦弱少年，心想刚才见其露的一手虽然惊世骇俗，多半也是借助诸葛老鬼之力，一个残废没什么好怕的，顿生轻蔑之心，两人当下就要挺兵器上前砍倒少年再杀诸葛。当中一人看样子较为稳重，喝道：“哪里来的残废，快滚到一边去！老子今天只想杀一个人，不想死的就别淌这趟混水！”一晃手上锃亮的钢刺。
　　无情没有动，静静坐在轮椅上，低着头，仿佛在想什么问题出了神。
　　三刺客见这残疾少年竟敢对自己不答如此无礼，均各大怒，一刺一锥一钢杵，忽地三招一式，迅速并拢在一处，三件兵刃联合一起，威力聚集到最大，刚猛狠辣，攻向无情。当先那人更加大声叫骂：“挡路者死，装哑巴的就先杀你再杀诸葛老鬼！”
　　后方，诸葛先生轻轻一声叹息：“‘淮北三雄’，武功出自独创，颇有别走徙径、独力创新之意，在江湖上也算是难得的好手，尤其是兄弟三个联合一体出招，威力更比一个人独增三倍。平素虽无大的声誉，却也没什么恶名。我只是想不到连三位这样的人物也投靠到了蔡京门下。”
　　诸葛先生一字一句，说得很慢，然而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淮北三雄”的合力一击刚好完成，三人同时出手，上中下三路联手朝无情身上招呼。
　　无情只说了一句话：“对诸葛先生无礼者死！”他只轻轻挥了挥左手，三点寒星径从指端飞出。暗夜中寒光兀地一闪。
　　那不是暗器的光芒，无情的“明器”名闻天下，一人可敌一门，从不淬毒，既光明正大，又令人无所遁形，来去无形无影，即使与高手面对面遭遇亦决计难以捉摸。无情的暗器从来不会给人以可寻的形迹。那只是月光在秋风中的一点寒辉，是升华为雍容贵气的一种杀气在秋夜风中的升腾。
　　“淮北三雄”只觉杀气逼近面门，本能地想要躲闪，只是，暗器来得不仅比他们闪得快，更比他们“想”的还快，才一感觉到杀气，暗器已经深插咽喉。黑暗中，三点血迹殷红，只有三点血迹，已经足够。
　　夜，再度沉寂下来。无情转动轮椅，转向诸葛先生：“世叔，我先回小楼了。明天一早就根据现场留下的仅有线索赶赴福州调查少女失踪一案。”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轮椅，慢慢离开，单薄的身影渐渐在秋夜的迷雾中看不甚清楚了。
　　诸葛先生睿智的双眼中是了然、疼惜、洞悉一切而又叹惋的神情，望向天际，似是在自言自语：“无情，你名为无情，实际上放不下最多的也就是你。每每为了大局、为了别人的事义无返顾，却从不顾自己羸弱多病的身躯是否已经承担了太多……看天象，又要起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