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14、死战（一）

　　卯时，天还未全亮，慧珍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叩响。

　　慧珍放下盆里的衣服，支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才站起身来，用袖子擦干手，贴在门上轻声问，“谁呀？”

　　“是我。”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慧珍还是谨慎地只是先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待看清楚叩门人的模样之后，才敢继续拉开。

　　门还未完全开好，那青年已拉了两个人，贯门而入。

　　慧珍吓了一大跳，抬眼认真一望，却见这三人皆是被雨浇得湿淋淋的，身上的黑色衣服破了洞，脸上还俱是些擦痕刮伤，一副狼狈的模样。

　　慧珍偷偷拿起了洗衣的棒槌。

　　“苏……公子？”慧珍以怀疑的目光望向苏杨，三个人中她唯一见过的那个，“他们俩？是谁？”

　　“一会路上再跟你解释。慧珍，去找几件衣服给我们，再把小公子叫起来，”苏杨沉声道，“燕堂主暴露了，我们得赶紧走。”

　　“啊？好……好！”婢女听见了这句话，并不特别吃惊但举止仍是有些慌乱。胡乱地把手指头放在衣服上蹭了蹭，她返身进到房里去了。

　　一会儿，只听见房内传来一声孩童的怒吼，“这么早，你非叫我起来，你还是不是人啊，啊？”

　　“你们院子里等我，”苏杨挑了挑眉毛，快步也往房间里走去，“我帮她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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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一辆双匹马车离开义阳城，踏入了郊外弯曲如肠的林间道上。

　　苏杨这才稍稍舒下来了一口气，往后靠到车内有些硬的后垫上。

　　苏柳挨着他的左手边，直坐着在闭目养神。苏浔坐在对面，头不自觉地歪搭在窗户边上。苏杨帮她正了回来，又用手给她垫了一会头。

　　婢女慧珍也微微阖了双眼，怀里搂着小公子。男孩方广彬则趴在慧珍的腿上，睡得在流口水。

　　四周很安静，只有小雨打在林叶上的扑簌，合着车轮碾动的轻响，织成了一种轻柔的、许久以来只在梦里听过的歌

　　苏杨听着这首歌，心里被久违的温柔所填满。

　　他想起来十二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曾带着他和妹妹去司方山赏枫。他们那时也是乘着这样的马车，也是走在这样的林荫道上。

　　天空当时下起了温柔缠绵的雨，小洵挥舞着一只快乐的小手，不断地指着窗外的林木花草，问他和娘亲这叫什么、那叫什么。之后他的父亲微笑着把小女儿抱到膝上，教她念，“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他想，今年或者明年秋天，我也可以带燕叔叔和小浔去赏枫了。

　　想起燕北塘，他轻快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了下来。不知道燕叔叔怎么样了？他叹口气，又把燕北塘塞给他的钱袋子拿在手里摩了摩，一定要平安啊。

　　钱袋子鼓囊囊的，触摸起来却是冰滑中又有一丝丝温润的手感。苏杨忽然心生一丝疑虑，又把那钱袋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居然是昂贵的“天润丝”，十两黄金才能得买这一两丝。苏杨又颠了颠钱袋子，这里也有起码有二十两。

　　苏杨皱着眉头想到，内堂里的各种开销，都是由专门的管账房来统一配筹的，几乎不会把金给到私人手上。那燕叔叔是哪里存得了这么多的钱？

　　苏杨的思绪伴随着目光不断地移动，还有，我记得何詹文何长史在梁州供职，那他又如何在这短短的半个月内，接到消息赶来千里以外的开栾呢？

　　“不好，有问题，掉头往回走！”苏杨撩开窗帘向车夫喝了一声，又将车内或昏或睡的四人逐一唤醒，“都醒醒！”

　　撩开车帘，苏杨看见雨已经停了。

　　他这时发现车行到了一个狭长的谷地，而两边俱是起伏相接的小山丘。这种地形，乃是兵家所说的“死地”。

　　苏杨感到自己的血都变得有些冰凉了。

　　“不对，都下车！找地方……不，全都趴到车下！”

　　话音未落，却听两侧山脉间漫是碎声作响，接着便有如雨的箭矢向着这一座孤零零的马车奔来。

　　苏杨一手把小公子拖到车下，一手拔刀斩断了扑到面前来的一支箭矢。那驾车的车夫避让不及，身中两箭倒地。

　　而两匹驾车的褐马膝上、腹上也都已是俱中数箭。两匹马昂起头来，发出几声悲惨的嘶鸣。

　　“车要塌了！”苏柳叫道，“快往边上躲，找掩体。”

　　苏杨点头，两人四只手拽着三个人猛地往谷地的侧边翻滚过去。

　　所有人滚到矮坡下后，那婢女慧珍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原来是腿部中了箭。

　　“不深。”苏柳伸指探了两探，便冷着脸按住她，手下用力，竟是硬生生把那箭头拔了出来！婢女惨叫一声，立时疼得昏死过去。

　　“苏浔，给她止血！”

　　苏杨一边下命令，一边挥刀奋力劈砍身前草木，直至火星四溅之后岩石面上出来了一个浅槽。苏杨将小公子用力按了过去，让他贴着。而后者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只是面色呆滞地任由苏杨摆弄。

　　“就这几个人，还没射死？”坡上，一个着软甲、佩革帽，肩刺白鹤纹样的中年男人缓步走到林边，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远处那几团朦胧的黑影，厉声喝道，“都是废物吗？！”

　　“王爷恕罪！”那领兵的将领听得这一声喝，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来时郭……郭参僚再三嘱咐过，教……教吾等不可杀了那孩子，是以吾等不得不忌惮再三……”

　　“速速取弓给我！”那被呼为“王爷”的中年男人大吼，同时伸出一只手，“快点！！”
　　跪在地上的将领于是赶紧爬起来，从一个搭箭瞄准的弓箭手手上取来弓，恭敬递到那“王爷”手中。

　　那软甲褐须的男人也不迟疑，半跪定姿，拉了个满弓，便有三枚响箭同时呼啸着射了出去，坡下传来一声女孩惊恐地轻叫。中年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转过头，神情却已是接近暴怒！
　　第一支箭钉在了他们身前用作掩物的四枚石块上，另外两只箭，却被一左一右护住众人的两把刀，准确无误地劈斩开来。

　　“拿刀来！” 中年男人狂叫道，“所有典军，随我合围！”

　　箭雨忽然停止了，四周静得可怕。

　　但苏杨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一场战斗的结束，反而，极有可能是个开始。

　　“看见那个人了吗？肩膀上绣着白鹤的那个。”苏柳眯起眼睛，望向坡上分两边往他们合围而来的憧憧人影。

　　苏杨摇头，“没有。”

　　“我能看见，”苏柳冷冷地道，“那是他们的头，淮阴王，方崇玮。”

　　虽然早有预料，苏杨仍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可怕的寒意。

　　他涩哑地张口，“燕……”

　　“不错，他一定是把你卖了。”苏柳冷笑，“一会等他们离得近一点，我就使用魇术，你想办法带着他们逃跑。”

　　“可魇术不是人数越多，越会失去效果吗？”

　　“不然呢？等死吗？”

　　苏杨被哽了这一句，沉重地吐出来一口气，半晌方转头道，“小浔，一会你拉好广彬，要是地上有刀，你自己捡一把。”

　　“好……好。”苏浔咬着唇，她的精神也空前的紧张，甚至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开始打起了结。

　　“我们还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动过手。”苏柳这时幽幽地说，眸子焕发出浅浅的紫色光芒。

　　“真是死而无憾了。”苏杨道。

　　苏柳轻啸一声，挥刀上纵。

　　山林谷地，本来就是山鬼的地界。苏柳或踩着参差送出的林枝，或踏着犬牙交错的裸岩，一路梯纵，又优美地躲过了几支射来的冷箭，自高处旋身转下。

　　山鬼的魇力激荡着，从他微紫的眼睛、飞扬的发丝和划作半弧的刀锋向外递送，仿佛一匹看不见的丝绸在空气中徐余展开。

　　至少有三十个人被这魇术迷惑住了心神，他们呆呆地停在了原地，握刀的手松软了下去，刀掉在了地上。

　　“快走！快走！”苏杨把小公子拉出来放到苏浔手里，又猛地推了他们二人一把，想了一想，又飞快地把那昏死过去的婢女往后挪了挪，好让她隐藏得更深一些。

　　“哪里走？！”

　　三个人堪堪跑出几步，却只听见一声暴喝，从前方倏然横出一把长刀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苏杨慌忙把其他人往后护了护。他这时看真切了，这人的肩膀上的确绣着白鹤。

　　两人持刀而向，却迟迟无人开口。

　　“交出那个男孩，本王可以饶你们不死。”淮阴王终于开口说。相比他的兄弟，他面色发红，嗓音粗重，手指粗壮得多，身材也强壮得多。

　　“可以，”苏杨把牙咬得“咯咯”地响，“但你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两柄长刀相碰，竟然擦出了火星！

　　闪转腾挪间，两人已来回过了三十几招。淮阴王忽而长笑道，“你使的是军中刀法，原来是军人之后？”

　　苏杨不做回答，只是拿刀又格了一招，大声叫道，“苏浔，快带他走！”

　　苏浔周身一个激灵，把那男孩用力一拉，往另一面飞快地撤去。魇的威力仍在，苏浔一边跑一边从地上捞起来一把刀。

　　“你们追！”淮阴王一声令下，六个贴身卫士立即飞身扑了上去，化作六道浓重的黑影。

　　苏杨无心恋战，一脚踏在淮阴王的膝盖上，抱刃后翻。

　　因为他握刀的目的不是要杀死面前这个人，而是要保护那两个被追逐的孩子。

　　“苏柳！”苏杨一刀斩断了一个卫士的头颅，但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沉重地向下坠去。苏杨以左手配合扶住，同时厉声唤道，“苏柳助我！”

　　山鬼轻啸，连踏数人肩颅迅捷掠来。短刀脱手，竟然舞成了一朵亮银色的花！这一朵致命的刀花飞旋着，尖啸着，刮破了两个卫士的咽喉。

　　苏柳纵身接刀，第三刀插进了另一个卫士的右眼。

　　“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