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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个越南女人的故事 ...

  •   这几天傍晚,社区的乒乓球室总会出现一个孤独的男孩,十岁上下,皮肤比常人要黑,他一个人孤独地玩球,孤独地对着空气摆出“火箭发射”的姿势,嘴里“咻咻咻”地配音。偶尔会跑过来问值班的沈凡,有没有那种大大的、大大的军舰模型。

      沈凡很遗憾地摸摸他的头,告诉他现在社区还没有,但是会记下他的意见,有机会的话不排除会安排采购,到时候一定告诉他。

      小男孩不捣蛋,偶尔走的时候还会偷偷在沈凡窗台上放他自己折的小动物、小纸船之类。被沈凡看到的话,窗户上半个脑袋一双眼睛嗖地缩回去,嘎嘎笑跑掉。沈凡对他就比较有好感,有时候招呼他进办公室喝水,或拿办公纸给他折着玩。

      大约过了有两三个星期,沈凡发现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就开玩笑说:“你上学了么?怎么不跟朋友一起来呢,乒乓球要两个人才行啊,一个人只能对墙打,多没意思。”

      小黑孩说:“不是有你嘛。”

      “我是大人嘛,跟我玩有什么意思,我小的时候就都是跟差不多大的一起玩。”

      小黑孩一噘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们都不理我呀。”手上的折纸也快了起来。

      “为什么呀?”

      小黑孩仿佛找到了出口,哇啦啦又气又恨说起来。沈凡听了半天,终于理清楚了。原来是小男孩跟班里的第一名发生了矛盾,碰坏了对方的模型,对方侮辱他,两个人就打架了。小黑孩个儿虽然小,可是力气大,最后把第一名揍倒在地上大获全胜。事情没有到此为止,第一名也不是吃素的,人家体力不行,但有本事号召全班同学孤立小黑孩,导致小黑孩在学校度日如年,下了学也没有玩伴。

      “你去找他道个歉嘛。”沈凡出主意。

      “是他先动手的啊,还老说我身上脏脏的,不许我碰他的军舰模型,还在课桌上划线不许我超过,不能碰到他。”

      “为什么说你脏啊。”沈凡仔细观察了下这个男孩,发现他不仅不脏,而且收拾得比一般的孩子都干净,就是皮肤特别黑,手背也黑黑的,手心指腹这些地方的皮肤发黄、掌纹颜色深,给人一种不甚干净的错觉。其实看他的指甲缝,都很干净;凉鞋里露出的十个脚趾,也很干净。

      “你为什么不找老师帮忙呢?”

      “老师把我们叫到一起过了啊,我们相互道歉过了,他当着老师的面跟我握手言和,可是在班里还是叫同学不要理我。”

      沈凡接下来给小黑孩出了很多主意,比如让他多主动帮帮同学啊、周末约同学一起去野营啊之类,小黑孩都一一摇头否定,“没有用”“我都试过了”“他们根本不理我”。沈凡犯了难,见小黑孩一副“算了吧我也不是很在乎”的表情,想来想去,想到邵渔常有些鬼主意,于是给她挂了一个电话。

      社区办,邵渔看面前的男孩黑瘦黑瘦的,眉眼之间浮现一种陌生的血统。邵渔手里翻看着沈凡调出来的材料。男孩叫陈仲阮,父亲是本地人,母亲是个越南人,应该能算个混血。

      邵渔开玩笑:“赫,越南朋友啊,那这事儿咱们得慎重啊,一个不小心上升到国际矛盾引起地区争端可就不好了。”

      社区主任是个比较多虑的中年男子,听邵渔这么一说,脸色不禁严峻起来。

      “咱这儿是东南沿海,怎么也有娶越南媳妇的呀。”沈凡有点疑惑,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在西南部落后地区,男的找不到本地媳妇才到越南买个回来的。

      “本市大概有三千来个越南新娘,咱们区还算是少的,大概两百来个,派出所都有登记的。”社区主任说。

      “一看你就是公子哥儿出身,不知人间疾苦,哪里都有底层群众啊。再说了,就不兴人家去越南打个工什么的,然后带回个当地媳妇呀。”邵渔头略微一歪,对沈凡悄悄说。

      小黑孩看起来也没什么压力,一双灵活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偷偷打量这个,又打量那个。邵渔看完资料,把一脸严峻的社区主任忽悠走,然后换了张轻松的笑脸,对小黑孩说:

      “嘿,小男生,敢打人,很有种啊。来,带我们上你家去看看。”

      小黑孩一脸戒备,看邵渔年轻,大胆反问:“去我家干什么?又不关我家里人的事。”

      邵渔笑眯眯地说:“当然是去看看你家有什么东西可以卖,卖掉然后赔给你同学啊。”

      沈凡连忙起身把狼外婆一样微笑的邵渔挡在身后,说:“没有没有,就是去你家了解一下情况,跟你爸爸妈妈聊聊,你带我们去就行,不会卖你家任何东西的。”

      沈凡开车,路上邵渔说:“这小学霸可以啊,群众基础相当坚实,将来搞不好要当领导人诶。啧,就是有点儿小心眼,老师同学面前两张面孔。你们这些小孩也是,才多大,就搞串联那一套。”

      小黑孩陈仲阮撇撇嘴:“又不是我搞嘛!”

      “是啊是啊,你是斗争的对象。不过小子心理素质可以啊,一个人跟全班同学抗了这么久,我看你也没特别难受,佩服佩服。”确实很多比他大的都扛不住,听说高等院校年年都有跳楼的。

      受到肯定,小黑孩露出一口白牙齿,笑了。

      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路,下了车三个人打了辆电动三轮,开到一条窄巷子前,得下车走了。

      陈仲阮蹦蹦跳跳地在前面领路,情绪已不见丝毫忧愁,仿佛真的是带两个朋友回家串门。

      邵渔悄悄跟沈凡一说:“看,这就是属于热带人种天生的乐观,就算要赔得倾家荡产了,也还是这么开心。再看看咱们,每天愁这个愁那个,还不如人家过得开心呢。”

      沈凡点点头,他以前去旅游,但凡天气炎热、物产丰富、人类文明没有那么发达的地方,一个个都活得没心没肺、高高兴兴,一笑一口大白牙。沈凡一度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牙刷又破又旧,有时候顺手在门口折根树枝就当牙刷了,牙齿怎么还是那么白,连蛀牙都没有。

      到了陈仲阮的家,一个收拾得极其清爽的小院子,布置略微有一点异国的风情,和隔壁人家的杂物堆放风对比明显。

      隔壁的老大妈看到他们,热情地大喊:“阿阮放学啦,今天好早啊,有亲戚来啊。”

      陈仲阮热情回应:“邱妈,今天是星期六啊。”接着高兴地朝屋里喊他妈,用一种奇怪的发音。他打开门帘,自己先脱鞋,接着指导邵渔和沈凡一脱掉鞋子,在门口排整齐,把他俩领进了屋里。

      屋里弥漫着一股恬静的味道,还带一点佛香,家具低矮,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一个大彩电也放在矮几上。玻璃晶晶亮,洒进一室的光,很清凉的感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个的女人从里屋跑出来,叽里呱啦热情地请他俩在矮桌边盘腿坐下,又跑进去端出一大盆洗好的瓜果塞给他们吃,汉语说得荒腔走板的,乱七八糟的语序和词组,能听懂个大概。那热情劲儿,好像大家是很熟识的朋友。邵渔跟沈凡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她都不问我们是谁么?

      小黑孩陈仲阮很自然地充当起母亲和客人的翻译,他对邵渔和沈凡一说,妈妈说叫你们吃水果还有留下来吃春卷。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越南春卷。

      女人很热情,从摇篮里抱过一个小的,不停地招呼邵渔两个,阿阮在一边根本没有要向母亲说明邵渔和沈凡的身份和来意的意思,自管自悠闲地坐在地板上啃榴莲。邵渔和沈凡都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才好,只好也张起一张大笑脸嗯嗯啊啊回应女人的热情。

      女人哇啦哇啦叫:水果我们那里的好便宜,榴莲这里的好贵,钱都买没有了。这些是我老乡送来的,你们吃啊吃啊,以后你们到我家乡来吃啊,五块钱能买好多好多……

      榴莲很贵,这家人看起来也不是有钱人,邵渔就有点不好意思吃人家这么贵的水果,一直推辞。跟人家推让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哇哇叫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是不喜欢吃榴莲喏,这里好多人都不喜欢吃。那吃葡萄啊吃葡萄,葡萄也很甜。”邵渔只能象征性地摘了一颗葡萄开始剥皮。沈凡打量四周,一路上的燥热渐渐褪去,他比邵渔要自在,安安心心地坐着跟陈仲阮瞎扯打趣。

      直到男主人回来,还有女人的婆婆、陈仲阮的奶奶。

      陈仲阮的爸爸一进门,看到有客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边问好一边递给女人一盒泡椒凤爪。

      女人欢天喜地,打开塑料盒就吃,一只手拿着鸡爪另一只手还朝老公嘴里喂去,男的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笑着别开脸挥手:“你自己吃就好啦。”

      遇到同胞,沟通就回归正轨了。大家相互自我介绍,邵渔和沈凡表明身份和来意——他们只是来和孩子的父母沟通一下孩子的困境,希望家长密切关注,共谋大计

      陈仲阮的爸爸四十几岁了,看起来不老,也挺和善,之前结过一次婚。陈仲阮的妈妈叫阮氏娴,二十岁就嫁过来了,很典型的越南新娘。陈仲阮的奶奶说,当年花了一笔钱,通过中介娶过来的,看照片的时候,觉得脸圆圆皮肤白白面相很好,资料说有一米六二,就定下了。

      陈仲阮的奶奶接着说,那些中介好坏,人刚送过来见面的时候,一看,咦?老母鸡变成鸭,怎么跟照片上完全不一样,又黑又瘦,还矮,目测不到一米五。本来不想要,但是陈仲阮的爸爸厚道,看着这个越南女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怜惜她身单弱小,说能见也是缘分,就把他妈留下了。

      叫人意外的是,阮氏娴性格单纯外向,学话很快,适应得非常好;陈仲阮的爸爸做电工,一个月收入有8000多,又很疼自己这个小新娘,婆婆对她也不错。那时候同村很多越南新娘都待不住跑了,留下老公直跳脚。唯独他们这一对,过成了一家人。结婚第三年生了陈仲阮,去年刚又添了一个弟弟,被他妈妈抱在怀里。

      他奶奶一边怜爱地看着吃鸡爪的儿媳妇,一边跟邵渔两个人说,这个媳妇性格像小孩一样,爱吃零食,经常吃坏肚子,吃坏肚子还是要吃,嘴巴一刻也停不下来,却总也不见长肉,还是那么又黑又瘦的。

      邵渔以前听人说,越南有三“瘦”,人瘦房瘦国土瘦,如今可算看到活生生的案例了。这个叫阮氏娴的女人是真瘦,偏偏人家精神得很,一双眼睛跟儿子一模一样,又纯又天真,无忧无虑。看得出来家务都是她在打理,老公婆婆都很满意。

      “你都不知道,地板一天三遍这样擦,不脱鞋,不让进的。”婆婆半嗔怪半自豪,估计十里八乡都找不出这么爱干净的媳妇了。

      后来说到陈仲阮在学校打架的事情,阮氏娴听了个大概懂,把大儿子也搂过去坐在一边,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公,又看看邵渔和沈凡,不吃鸡爪了,也不说话了。

      男人瞪了一眼儿子,陈仲阮在母亲怀里瑟缩了一下。

      男人面露愁容,问:“那会处理我们家的孩子么?”

      邵渔说:“其实就是俩小孩打架,不存在谁欺负谁的问题,陈仲阮把人家挺贵的模型弄坏了,道理上吃亏了一点。现在呢,那个孩子号召全班孤立陈仲阮,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陈仲阮在一旁气哼哼地说:“可是我已经跟他道过歉了呀,也会赔给他模型。”

      说起来沈凡也觉得很好笑,他去学校仔细了解过,这个陈仲阮,小小个的比人家矮了半个多头,打架倒也没吃亏,吃亏的是人家口才比他好,煽动能力比他强,能够把他描述成害群之马,让所有的同学都孤立他。其实那模型也没坏,无非是散了架要重新做而已。

      下午不到四点,越南女人阮氏娴非要留沈凡和邵渔吃晚饭,热情得差点就抱邵渔的大腿了,本来俩人是不适合在事主家吃饭的,无奈这个越南女人实在是太热情太执着了,让人觉得不吃她的饭就是在欺负她,两个人只好留下了,邵渔过意不去想出去买点礼物,还是把沈凡押下当人质才总算脱身到巷子口,在街边的水果店买了两个大榴莲。

      晚饭很有意思,越南女人做了炸春卷、烤鱼还有酸皮肉丝,还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盆热水一个搪瓷盘子,桌上有蔬菜有虾还有油豆腐,阮氏娴教他们拿硬硬的春卷皮在热水里泡一下,变软了就挑喜欢的菜卷起来,蘸着鱼露吃。鱼露里面泡了几根柠檬味的草,味道很好。那个越南女人看邵渔表现的很有兴趣,又跑到冰箱里拿出一捆草跟邵渔做介绍:

      “我姐姐给我带来的,都没有剩下多少了。卷起来也很好吃。你吃你吃”

      这餐饭吃起来清爽可口,十分适合夏天。邵渔不怎么出去吃饭,沈凡吃过法国菜意大利菜还啃过德国的硬肘子,就是没吃过越南菜,两个人都有点新鲜劲儿,又要维持风度,一边吃一边看着对方的吃相暗笑。

      吃完正餐,喝绿豆汤的时候邵渔灵光一现,用胳膊肘捅了捅沈凡说:“我有辙儿了。”

      沈凡问:“什么辙儿啊?”

      “帮阿阮同学重新融入班级大家庭的辙儿啊。”邵渔听陈仲阮家里“阿阮阿阮”地叫他,觉得发音十分有趣,于是也打了个趣, “我觉得越南菜不错,清爽原生态,低油少脂肪,适合减肥,我喜欢”。

      几天后,邵渔跟陈仲阮的班主任合作,帮他策划了一场“陈仲阮带你体验越南美食”的主题班会,班上陈仲阮拿出几大盒成品半成品,一边做一边介绍,班主任让他分给同学,陈仲阮挨个分给同学,还特别做了一份大的端给跟他打架的那位,那个同学穿着体面,刚开始还有一点端着,当着老师同学的面,也不好意思一直板着脸,显得自己不大气。其他同学耐不住好奇也吃了,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大家热情地分享陈仲阮带来的越南美食。

      “真好吃啊陈仲阮,你下次教我做啊。”

      “没问题没问题,你们可以到我家来吃,随时来都可以。我还会做很多好吃的越南菜。”

      “周末可以么?”

      “可以可以,我们还可以一起去买菜。”

      ……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打架的孩子已经勾肩搭背站在一起,“好兄弟,我们以后是好兄弟好不好?”“当然当然,以后有人欺负你你来告诉我”……

      奇异的小孩子!沈凡对他们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对邵渔说:“真神奇,都称兄道弟了,他们昨天还在集体抵制他呢。”

      邵渔笑说:“吃人嘴软嘛。”

      接着沈凡又感叹:“你看,小孩子真的是很简单的,哪怕前一刻打得头破血流,后一刻也能称兄道弟,我们大人就不一样了,一朝撕破脸,基本永远没有和好的机会了。”

      邵渔看了一眼沈凡,说:“是,所以大人活得比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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