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澜鹰堂 ...
-
那日,被黎元夜一打岔,应芜染没有问出究竟。
也是因为,她心知,他不愿多说。
玄关如何,本也不在应芜染的计划中。
只是既与黎元夜有关,她便不由多了几个心眼。
还是先管正事。
第二天,应芜染一大清早就策马扬鞭而去。
又到了慕容寻的庭院。
应芜染飞身一跃,翻过高墙。
这一次并未人阻拦,只慕容寻一人,白衫青衣,端端正正地坐在石桌前,煮茶。
轻风拂起他墨色的长发,素雅的茶烟扶风而上,他长身直立,衣袂飘飘,于氤氲茶香中自成一番劲道风骨。
称得上一句君子端方。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应芜染对他的清晰记忆,只在前世匆匆几瞥——他登基时,设宴时,以及拜访国公府时。那时的慕容寻已身在高位,而应芜染早已不想管朝堂之事,故几乎未看清他的眉眼,只通身的那一股淡然气质,让她恍然记起过这人曾教过她几天百步穿杨的射箭之术。
被兄长下毒,被父亲抛弃,后来被人推上皇位,走上帝王之路,其中艰苦,她皆不得而知。
这人是皇后姑姑的亲儿,自小被宫女调包,本该一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嫡子,却阴差阳错成为宫女之子,地位低贱,从小受尽欺辱,最终还被冒充他的假太子慕容逸害得心肺受损,命不久矣。
与皇位失之交臂,同时性命不保。
她只知道,这人是她的亲表哥,是姑姑一脉相承的骨肉,也是能护应家的最佳人选。
“郡主,早。”慕容寻不疾不徐,轻轻地摇了摇古玉色的弯嘴茶壶“可要饮茶?”
“瑶江碧螺春,叶嫩,香清,味醇。”
应芜染几步走到桌前,“三表哥早察觉到我来了?”
“坐。”
应芜染一掀裙摆,应声坐下。
“西域宝青马马蹄稳健,踏步如飞,气势如虹,郡主还在百米外,我就有所察觉。”
想到什么,慕容寻抿唇一笑,“本已吩咐属下亲自迎郡主进门,却不想郡主翻墙娴熟,速度之快,我的属下实在望尘莫及。”
应芜染讪讪地笑笑。
慕容寻这是与她开玩笑呢,既能开玩笑,想必是距离有几分增进了。
“若有下次,本郡主定当亲自献上拜贴,从大门而入,郑重拜访。”应芜染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
慕容寻神情专注,低头倒茶,脸上依旧带着温润的笑容“届时定恭候郡主大驾。”
“我此次来,是想给卖个消息给三表哥。”
“本来昨日就要说的,恰好被赈灾之事分了心神,一时给忘了。”
应芜染语气真诚,一字一句丝毫不作伪。
“是关于澜鹰堂。”
澜鹰堂是天启隐藏的大组织,几乎可以说垄断商业,兵器制造两大龙头产业。
澜鹰堂直接受制于朝廷,属朝廷管辖范围。
前世,慕容逸逼宫那天,她才知道,澜鹰堂真正的主人是慕容逸,且慕容逸早已笼络朝廷半数重臣,还与大凉等番国往来密切。
要想搞垮慕容逸,首先得从澜鹰堂下手。
毕竟,澜鹰堂事关金钱与兵器,而慕容逸不管做什么,都离不开这两样。且澜鹰堂总部在蓟州,离京城有段距离,离玄关却相去不远。
慕容寻抿了一口清茶,神情淡然。
四周有一瞬间的寂静。
察觉到应芜染在观察他,慕容寻微微一笑,主动缓解气氛,“郡主既称我一声表哥,不论何事,但说无妨。”
慕容寻一直太过淡然,让应芜染捉摸不透,反倒让她生出了几分拘谨。
“三表哥可知澜鹰堂的掌权人是谁?”
“澜鹰堂,曾由太上皇一手建立,太上皇驾崩后,现今的掌权人自然是,父皇。”
应芜染扯了扯嘴角,“若真是圣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问这个问题。”
慕容寻望向应芜染,“郡主何意?”
“现今澜鹰堂的掌权人是慕容逸。”
说着,应芜染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暗。
慕容寻没说什么,又抿了口茶,睫毛垂了下来,挡住他的眼眸,“四弟深得父皇喜爱,父皇早就有意让他成为下一任储君。澜鹰堂纵是由他掌权,也只能说明父皇对四弟委以重任。”
“圣上尚在,身体健朗,岂有就将国家大权托付出去的道理。”
应芜染嘴角爬上一丝冷笑。
“况且,就算是圣上委托给四皇子,也只能称为代为监管。而四皇子,却利用澜鹰堂,行中饱私囊,结党营私,欺上瞒下,与番国暗通款曲之事。”
慕容寻面色一变,神情肃穆。
“郡主,话不能乱讲。你说这些可有依据?”
“我与四皇子自小定了姻亲,故我对他的事多有关注。我曾偷偷跟着四皇子出宫。他本是招待外国使臣,却谈起了买卖,银两高达数百万两。后来几人还谈到了澜鹰堂。”
“我这才知道,四皇子一直利用澜鹰堂,与外番几个国家做交易,他做的是走私兵器的买卖,而这钱最终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
“后来,我又听到爹爹与我兄长说,三皇子在拉拢朝臣。而这些臣子里,便有几个是澜鹰堂的走狗。”
这些话半真半假,假的是她如何得知的过程,真的是她知道的内容。
慕容寻收敛了笑容,神色复杂,思索半晌,疑惑道,“纵然郡主所说无假,郡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你既已与四弟定亲,应当知道你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让四皇子所做之事殃及我相府。”
应芜染攥紧了手心,声音带着些颤音,“我曾真心恋慕于他,可少时的懵懂爱恋,不足以让我付出一切,尤其是我相府,应家千余人的性命。”
慕容寻没说话,面色沉静如水。
应芜染突然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三皇子对我哪有什么心思?他虽未曾立侧妃,可是宫中的侍妾却不少。据说他到定国寺,几经奔波辗转,只为给宫中那个俏儿姑娘求一个平安结。我曾远远地看到他给她戴上,那表情说不出的温柔。总归这种柔情,没给过我。”
“我九阳郡主是谁?我会比一个来路不明的侍妾差?他慕容逸既对我无心,便不要妨碍本郡主去找有心的。”
“我应芜染要的男子,当心中眼中只我一人,青丝至白首,一生一世一双人。”
应芜染大言不惭,傲气不减。
这番话多半是为了减轻慕容寻的怀疑,多多少少也掺杂些真话。
她想到了黎元夜,心中涌上一股苦涩,匆匆端起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慕容寻压下心中所有的震惊诧异,不动声色地给应芜染续杯,“郡主说这些,想表达什么?”
终于开门见山,要讲重点了。
应芜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拿在手中无意识地晃了晃,“本郡主手中有参与澜鹰堂的朝堂大臣人员的名单,知道诸番国交易的据点与暗号。他们的交易几乎每半年一次,今年下半年与大凉国交易就在下个月底。三皇子可带人前去。”
前世黎元夜端了澜鹰堂老窝后,就掌管了澜鹰堂。因她好友锦娘死于澜鹰堂之手,她为寻找凶手彻查了澜鹰堂,黎元夜遂将澜鹰堂给了她。
只是,后来她重病,直至离世,她仍未找到凶手。
慕容寻低头笑了下,“郡主想要我带人前去捉拿,来个人赃并获?”
这人不问此事真伪,不问她如何得知,反倒顺着她的话讲。
是她帮他解毒获得了他几分信任,还是不动声色地怀疑,顺水推舟以便将她一记?
不论如何,慕容寻从小处于利益关系复杂的皇宫,经历过那么多明争暗斗,知晓什么是有利的局势,她所说纵有百分之一可能是真,他都会去尝试。最差的后果不过皇上对他更加失望几分,他还能拖应府下水,挫伤慕容逸的膀臂。
这样想来,他明显是赚了。
应芜染心中腹诽。
应芜染跟着笑了笑,“自然不是。一出人赃并获的戏码,不过是捅了个马蜂窝,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四皇子早已与大凉谈好利益关系,没有极大的利益诱惑,大凉不可能反咬一口。四皇子随便动动嘴,拉个官员下马,就能撇清与此事的关系。”
“此次大凉前来名义上为交易,实为求助。大凉内乱,温涛大殿意欲除去对王位虎视眈眈的覃郡王,又苦于他的叔父大凉国主宠信胞弟覃郡王,最重要的是兵力不够,遂向天启寻求兵力支援。等到除了覃郡王,他还可向大凉国主显示他与天启国的亲近关系,届时,国主也只能顺水推舟,将皇位给了这个侄子。”
“慕容逸,心思缜密,将利益关系看的极重,与大凉做买卖不过求财,若是谈及到出兵,他自是不愿冒险瞒着圣上出兵。若是大殿败了,他与之关系败露,反倒会将他陷入不利地位。”
可是他不知,温涛大殿热衷于王位,却是个爽朗重义气的热血大汗,他与边境诸国的国主交情甚笃,追随他的兵将也很多,只是这时正值他的大部分将士被派去支援北部覃郡王暗中挑起的混乱。他怒不可遏,决心趁此时覃郡王内部空虚,一鼓作气除之而后快。
前世,大殿凭借将士死战,虽损失惨重,但仍将覃郡王一等势力一网打尽。
“大凉国处于外塞要道,与外国往来皆要途径此地,况且温涛大殿与其他番国国主交好,若能与他交上个朋友,他日后定当能助你一臂之力。”
“三皇子如今兵马皆有所用,不便外调。我外祖掌管二十万平昌军,其中有一半人马可以调遣,只要三皇子有意,这些军队随时等候差遣。”
应芜染挑眉,明媚的眸子闪着异样璀璨的光芒,樱唇轻起,一字一句道“他慕容逸能做的,你慕容寻为何不能?”
慕容寻手一顿。
他抬起头,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闪过一丝锋利之色,只是一瞬,他随即展开了笑颜。眉眼皆无所动,只是唇角挑起了几分弧度,一如他所有的笑容,不达眼底,不到心里,犹如一粒小石子丢进大海,只一线浪纹微微划过,从不掀起任何风浪。
“郡主告诉我这些,是想与我合作?”
“是。”应芜染开门见山,“四皇子心思深沉,疑心极重。我相府本是外戚,却掌管朝堂半臂江山,若他称帝,第一个下手的必是我相府。”
“若三皇子能保我相府一世安宁,我应芜染,包括日后整个相府,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应芜染双手齐平,给慕容寻行了个尊礼。
慕容寻黝黑的眼眸慢慢变得深邃,他直直地盯着应芜染,“郡主的姑母乃是当朝皇后,日后四弟称帝,她便是太后,纵是四弟忌惮相府,凭着与相府一层甥舅关系,并不会尽数除去相府。”
“若慕容逸并非我姑母之子呢?”
慕容寻瞳孔紧睁,他眼中闪过一丝厉光。
“郡主何意?”
“我姑母的之子,胸前有一道状似红梅胎记。别人我不知道,可慕容逸没有。慕容逸日后若知道这一点,依他凉薄的性子,定不会让这件露出一点苗头,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没有活口。我相府更是难逃。”
恐怕现在慕容逸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然也不会如此急切地招揽群臣。
应芜染并未挑明慕容寻的身份,这种事应该他自己察觉。毕竟她现在的身份不应该知道三皇子身上胸前有什么。
虽然她也应当不知道慕容逸胸前没有红梅胎记。
好在慕容寻没问这些细节。
“郡主是不想非天启皇朝的血脉掌管天启国?”
慕容寻垂下眸子,语气平淡。
“我不信这些皇子天命。我倒是觉得,若有仁君之心,帝王之材,治国之道,纵是街巷小儿也当得起皇位。只是,必须屈从于现实,于世人来说,能应天命,有资格掌管皇位的只有你们三位皇子。六皇子天性散漫,志在游山玩水,比起才能也远不及您与慕容逸。而慕容逸,”应芜染冷冷地牵起嘴角,“他薄情寡性,心冷如冰,手段残忍,万事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他也不配这皇位!”
察觉到自己难以掩饰的戾气,应芜染淡定地喝口茶,“最重要的,人皆有私心。与你合作,为的是护我相府一世荣安。”
不知是不是应芜染这番大逆不道,直言不讳的言语令慕容寻感觉到了诚意。慕容寻并未斥责她,反倒眉眼舒展,轻轻地笑出了声。
“郡主果真如传言一般,胆大包天,不拘小节,见识深远,心有乾坤。有郡主这般世上难得的奇女子,是我天启朝的福分。”
清晨的阳光,明朗,温柔,透着几分朝气,金黄色的光线透过绿叶斜斜地渗透进来,打在慕容寻英俊的侧脸上,他整个人显得安详柔和。
“真有这番传言?胆大包天,不拘小节我倒是信的,后面那些怕是三表哥故意说来夸我的。”应芜染笑,“若说到传言,恐怕还有一些什么嚣张跋扈,心比天高,混世魔王之类的吧。”
慕容寻也不反驳,抿着唇笑,端起茶壶给应芜染倒茶。
“郡主既然知道澜鹰堂这么多底细,想怎么处理澜鹰堂?”
“澜鹰堂如今已是外强中干,朝廷管不动,也管不着,本就是权利过于集中之地,为求太平,利用完之后不如就毁了吧。”
慕容寻探寻地瞧了瞧应芜染,笑笑没说话。
本是想将澜鹰堂作为礼物送给慕容寻,但这礼太过贵重,显得她太奉承,也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
不如慢慢来,先取得番国的支持。
她也有私心。
前世澜鹰堂是黎元夜费劲心力才拿下的,也是黎元夜送她的东西。今生黎元夜纵然不必为了打倒慕容逸的势力招惹澜鹰堂,她也不希望有人抢夺前世黎元夜的功劳。
要么黎元夜掌管,要么毁了。
更何况,锦娘死于澜鹰堂之手,她绝不能让惨剧再发生。
澜鹰堂,毁了的好。
“三表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应芜染抿了口茶。
“有。”
“什么”
“我这茶,郡主觉得如何?”
慕容寻双手覆于双膝上,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应芜染。
“……”
应芜染眨了眨眼。
她随即莞尔一笑。
“如兰在舌,先苦后甜,味甘而醇,清香怡人。”
慕容寻浅笑,点点头,给自己续了一杯。
“三表哥的毒蛊如何了?”
“多谢郡主的千山蛊虫,我并无大碍,只是还需些时日。”
两人陆续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日头渐烈。
应芜染讲明大凉与澜鹰堂交易的据点后,就翻墙骑马离开了。
身后,慕容寻倒了杯茶,轻笑,“这墙,你倒真喜欢。”
他闭眼抿茶,温润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待眸子睁开来,他的眼底,渐渐浮现出几分阴霾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