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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兰灯影 ...

  •   清凉子夜,一池月华。
      王介甫已经枕着摇曳的波涛入睡,而苏子瞻坐在舱中,还在整理先前兴之所至时新书的手卷。
      十分乖巧。
      毕竟明日便要启程北上,总该先将送别的礼物准备好。
      迎接自己的美人将是扬州、泰州、乃至更北方的东京汴梁,那里有少年时惊鸿一现的银楼金粉,以及未曾改变的理想抱负。
      新的人生,新的事业,新的浮华幻梦,新的衣香鬓影。
      苏子瞻抚摸着稀疏的胡须:美得很,美得很,想想就有点小兴奋。
      郗嘉宾坐在船舱的角落中,幽幽地看着正对着空气莫名微笑的男人。
      是终于和意见相左的友人重修旧好了?
      那倒是值得恭喜。
      当年大司马丧期礼毕,郗景兴启程从建康返回京口故里。
      不过在离开建康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完成。
      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离去之前他成功与谢安相遇。
      他已不是当年权势滔天能以区区口舌废立君王的郗景兴,谢家却得意于家主是权势滔天的高官显宦。
      两家车队互不相让。
      这一次他主动揭开帘幕,亲下车辇来到谢安的车驾前。
      “谢太傅,可否借一步说话。”
      “郗景兴,你我之间,并无不可见人之事。”
      一如所料,他只能主动,跳上牛车揭开遮挡谢安石的白帐。
      谢安石知道是他,不曾令家人阻止,脸上不动声色:“阁下有何贵干?”
      当年幕府廊下,郗嘉宾也曾面不改色地朝足足站立一整天的谢安白眼相向:“谢司马,阁下有何贵干?”
      如今世易时移,他愿意在临行前最后一次低头,然后再回到京口故乡,在江河湖海的波涛间优哉游哉。
      建康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亦无处盛放他的野望。他早任性地选择好自己的归宿,已经不介意别人眼中的一时高下。
      桓元子已经走了,他也不再年轻。他所有的锐气与梦想,已经随着桓元子永远沉睡安静的躯体,被埋葬在姑孰青山下潮湿黑暗的土地中,
      谢安大半身子都隐没在帷帐的阴影中,手中正握着朝廷文书专用的黄纸,神色面容始终宛如一尊佛像,庄重之态浑似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郗嘉宾半揭帘幕打量谢安,对方的身上始终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像他少年时在京口故乡见过的海。那时他少年意气,与所有人背道而驰,一心只向往海洋深处,即便得到所有人的劝阻,他都不为所动,直到真正行到海波深处,再不见岸边惊涛乱石,人间朝暮。
      东海上晴空万里,白云飘扬,郗超一个人将自己盛放在天地之间,他知道身下静水流深,是深不可测的危险,却仍然止不住地被这种压抑在异乎寻常平静下的美丽吸引。他已是天地之间的嘉宾,是天籁为他鼓瑟吹笙。
      白纱幕后的谢安放下手中的诏书,侧过身咳嗽:“郗景兴,有何贵干……”
      “我……”他的沉吟声如杜鹃啼血,“只是想再见你,最后一次。”
      “为什么?”
      “非我所愿,不过受人之托。”
      “谁人之托?”
      “你懂。”
      “我为何懂?”
      郗超默然一笑。
      京口的海,会稽的竹,建康的雪,武昌的松……一笔一画描摹出他们点点滴滴的过往,却止不住在光阴的践踏下渐渐模糊,化为折戟沉沙后累累白骨间所包围的梦魇。
      谢安石闭上眼睛。
      “郗嘉宾,你阻我的道,上我的车,难道只是为了叙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的……旧?”
      “倘若太傅心中认为我与太傅无旧,那么已故宣武公,可算是与您有旧?当年江陵城外的誓言,您可记得?”
      十五年前意气风发的面容已在记忆中模糊,谢安石沉吟再三,“尔等乱臣贼子,我与你们无话可说。”
      郗嘉宾开始咳嗽,嘶哑的声音像是破裂的风,萧肃间流出呼啸而过的寒意,“对,我与他是乱臣、是贼子,您是忠臣、是良相。”
      “您要的是流芳百世,自然是不能和我等遗臭万年的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谢安石手中的黄纸抖了抖,口中的回应隐没在帘幕的阴影中:“对,道不同不相为谋。
      郗嘉宾拱手还礼:“愿太傅永为忠臣,一世良相。”
      一个干脆利落的转身,郗嘉宾的淄衣在微风中飘出一道雅致的弧线,冯虚御风者不过如此。
      “告辞。谢太傅,就此作别。”
      谢安石闭上眼睛,充耳不闻。他手中的黄纸却没有拿稳,在车驾中跌跌撞撞,染上浮云苍狗的尘埃。
      他的面色上仍有一二端肃支撑,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流转出黯然的光泽,宛如蒙尘的井,又像是落雪的松。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片已经不在自己视线中的衣角,昔日翩翩风流的对方鬓间已有霜雪,想来自己的模样只会更加潦草。往事如潮水般纷至沓来,描摹起记忆中故人的眉眼容颜,汹涌地漫过他的心房,。
      他想笑,试图用微妙的嘲讽和雅正的端庄度过一刻漫长到无边无际的尴尬,却随着对方身影的模糊感到心锥间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楚。
      对方口型一张一合,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谢安石情不自禁地俯身,听清楚最后几个碎在风中的音节。
      “谢安石,其实我们才是同道之人。”

      郗嘉宾坐在苏轼的船上,夜来长风起,夜长不得眠。
      建康城边的针锋相对,藏在袖中的那张手札,到底还是没有送出去。
      他遥望着江岸上一盏盏将熄微熄的烛火,渐渐在夜空中归于寂静的晦暗中。
      唯有高悬于顶的月光,尚且流露出一份分明的华彩。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不曾照我还。并非仿若隔世,而是已经隔世。
      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他的满腹心事无人知晓,舱中的中年人则是兴味盎然,挑灯研究那张茧纸上的墨迹。
      “噫,难道真的是昔年桓宣武的手书……”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嗯,昔年明公所书……”
      “阁下是?”
      对方比他更惊讶:“你能看见我?”
      苏轼看着他,细细长长的眉眼中是并未放松的警惕:“你到底是何人?有何贵干?”
      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今夜是中元之夜,只是来人面容沉静似姑射神仙,大约也不是什么诡怪之流。
      “我便是它。”来客调皮地眨了眨眼,“在下是这手书中的字灵。”
      “字也能成灵?”苏子瞻以为动物有灵,植物有灵,礼乐之器受社稷之气滋润亦可生出灵魄,却没听过区区一张手书上的字迹也会幻化成灵。
      来人一本正经道:“万物皆有灵。顾虎头的画中人可以飞升成仙,桓元子的字当然也会化灵。”
      苏子瞻心道:听上去很有道理。再转念一想,手札上的字写得一般般,怎么化为字灵便是翩翩风流的妙人。他回头看看案几上自己随手记下的数笔日记,心想自己一笔字若是全部化为灵魅,说不定会在梦中坐拥多少美艳丰腴的娇娥佳丽。
      美得很,美得很,原来在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有如此艳福,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是不是等到自己入睡,便会在黄粱一梦中坐拥三千绝代佳人。
      “阁下为什么对蜡烛痴笑?”
      郗嘉宾开始后悔,自己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船里,而应该在船底,船顶也可以。
      “这位字灵,既然有缘相见,可否与某聊一聊天地玄理之事?”苏子瞻搓手,“在下……在下这里有全天下最好吃的炖猪肉可以招待先生!”
      “在下信佛。”
      “?”
      “可否打包?”
      “打包?”他怎么不干脆叫个外卖?□□?人气学士,上门炖肉?
      相貌端庄的长髯美男子稽了一首:“在下信佛,消受不起,不过先生手艺精湛,错过着实可惜,不妨带回去给家中同伴尝一尝学士的杰作。”
      苏子瞻不免怀疑:“阁下不是字灵吗?怎么还有同伴?”
      “某是这‘木犹如此’,家中还有个‘情何以堪’呐。”
      苏轼心道还有这操作?这年头建康城中的魑魅魍魉为了骗一碗肉吃也太拼……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
      郗嘉宾离开的时候,抹着嘴角感谢对方的殷勤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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