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拾、不系舟 ...
-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之前的来客云山雾罩,与苏子瞻抵足而聊一番人生际遇,说到底,很多愁绪与怨由,都不过是生命里一点微末的执念。
字灵先生叹一口气:“比如某的一位故人,一辈子盼到最后,只执念四个字。”
“哪四个字?”
“加九锡诏。算了,不提老友的伤心处,我们继续聊玄理。”
……
“假酒夕照……假酒夕照……为什么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喝假酒呢?”
送走客人,苏子瞻抱着被子喃喃,“真酒不好吗?”
苏学士亲手酿的蜜酒不好吗?
“是加九锡诏……是假黄钺加九锡的诏书……你懂了吗?”
在一旁蹲守了许久的谢安石忍不住发出声。
苏子瞻悚然一惊:“阁下……又是哪位?”
“路人。”
以天地为春秋,以日月为烛火,从人世间辛苦干戈走一遭,最终化为野马尘埃,成为曾经驻足过天地玄黄间的一位过客。
谢安石释然了。
史书上如何如何的功名盛极,都敌不过自己此刻心心念念所期冀的,桓元子的最后一件礼物。
苏子瞻冰雪通透,自然是明白对方恐怕也是为东晋手札而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也是字灵?”
对方摇头。
“是纸灵?”
对方含笑,再摇头。
“是来吃猪肉的?”
峨冠博带衣衫端雅的对方周身弥漫开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我……”“我”了大半天,他反而说不出话,支支吾吾半晌,翘起下巴望了一眼苏子瞻的书案,用余光扫向书卷简牍,“我的。”
苏子瞻恍然大悟,他忍不住扫视一边仙风道骨的来人。
“你是木犹如此?”
姿韵过人的对方听到手札上的内容,点了点头,
“还是情何以堪?”
来人的眼光里闪过一丝疑惑。
“难道你是这笔手书的主人?桓温?桓宣武?”
苏轼默默背诵起“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始终无法将史书中震耳欲聋的形容与眼前眉间霜雪的谪仙人联想在一起。
来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苏子瞻福至心灵。
“你总不会是谢安吧?”
直呼其名虽然不礼貌,但是来人忽然醺红的面色毫无疑问应证了名侦探苏轼的猜想。
船帘之外,一阵明朗似骄阳的笑容传进他们的耳中。
“谢安石你也有今天。”
长髯至胸的郗嘉宾闪身,手中那一张脆弱到仿佛随时会消失的手札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让谢安石一亲芳泽。
“郗景兴!”
是谁说,对待亲朋家人要像春天般温暖,而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谢安石风度与优雅,永远不会赠与姓郗名超的那个男人。
“郗景兴你站住!”
“来追我呀,你要是追到我,我就还给你……我还告诉你……嘿嘿嘿嘿……”
江边小舟荡了一荡,旋即平复,仿佛一切烟云,都已经消散。
苏子瞻目瞪口呆,心道还是古人会玩。
今不如昔。
今太不如昔了。
原来谢安石和郗嘉宾是这样的关系。
哪样的关系?他自己也道不明,反正看上去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
名侦探苏轼第一次觉得头疼,元丰七年的中元节未免过于精彩丰富了。
一对比还在岸边飘飘忽忽闹个不停的两抹幽魂,他和王介甫,简直就是两个纯洁如白纸的宝宝。
等他此去汴梁,一定要拉着黄太史也这般那般地玩笑起来,再与章副相一同游乐,他们二人都是天然灵秀之人,一定会耍出别样况味;还有司马相公的独乐园,花竹秀野,听说已经是处洛阳名邸,花香袭杖屦,竹色侵盏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还有一处别致的地洞,冬暖夏凉,如果再烤个鹿肉,蘸点胡椒,曲水流觞,诗文唱和……一定美哉乐哉。
最好能写信劝动王介甫,加入他们的独乐园聚会当中,有什么愁怨是吃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呢?
真有的话,多吃几顿,再喝点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过三巡说不定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啦~
看岸上两位……不对,似乎又多了几位,衣冠博带,谈笑风生,似乎都是当年故人,或者有嗔怒,或者有促狭,那一抹在白衣大氅间飘飘忽忽的黄纸,也不知道最后被谁占尽风流,也不知道当年桓宣武的幕帐中,到底还有多少后人不知道的趣味。
他想起那位将军生前的豪言传世:“若不能流芳百世,吾宁可遗臭万年。”
或者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
总是不甘于平庸微茫地了此一生。
其实千年万年后,谁又会记得谁呢?
苏子瞻最后看了一眼船舷外的月光,船缘边是千年不息的秦淮河,在月华的照拂下吟唱穿越千年的潺潺低语。
他放下船帘,灭掉油灯,只等明日再与亲友告别,便又要开始下一段旅途。
八百年前,病榻上的桓元子望着窗外,最后感叹一声。
“今晚月色真美。”
红漆褪色的灯台中,最后一抹幽光犹在跳荡,桓温轻轻一抬衣袖,那抹幽光便猝不及防地消失,将姑孰的夜彻底沉入万籁无言的黑暗。
七月十六。
临出发前,十二岁的苏迈好奇地打开窗帘,忍不住最后回望一眼这座匆匆而过的城池。,苏子瞻沿着幼子的视线,看向窗外。月光在浩荡江河上蹁跹而舞,千年不死,万年不灭。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一叶扁舟。
江边渔火二三,城垣间明明灭灭。
扬子江上渔歌清彻。
新的辉煌与新的遗憾。
新的开场与新的落幕。
何处不是好月色。
“该就寝了。”苏子瞻催促对城池依依不舍的儿子,熄灭油灯中的星点火焰,让视线落在一片空寂的幽暗,“等到明日起床之时,恐怕便已到达常州,我们登岸走官道,最多十日,便能见到你叔叔。”
丹阳、秣陵、建业、建康、蒋州、丹阳、归化、升州、金陵,直到如今的江宁府,他背后的这座城池在千年之中尝尽了掠夺、背叛、杀戮、毁灭,和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生。
归来如一梦,浓墨写黄纸。
三千世界,此身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