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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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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之后。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出嫁时的模样,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我穿着精心绣制的喜服坐上大红的花轿穿行在江南姹紫嫣红的深处。可当这一天真正的来临了,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锣鼓喧天,我只是简单地描了个妆,戴上他为我买的银簪,穿一身平常女儿出嫁的喜服和夫君坐在小屋里简单地吃了个饭。我们就这样对坐着,吃着粗茶淡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满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早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已经预想了和你过完这一生的场景,现在良人在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婚后,我们离开十里长街,来到了苏州,这个曾经埋葬着他的梦想的地方。白天他教书,晚上回家还要坐在灯下挑灯夜读,常常很晚才睡。他为了不打扰我休息,将书房和卧室隔开,常常等我睡着了才悄悄爬上来和衣躺下。
他教书的微薄收入用于维持我们的小家,每次下课后,他看书我做饭,吃完饭他就负责收拾,我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儿。他常常觉得我傻,说我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却非要跟着他过苦日子,以至于后来只能加倍地疼爱我才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我笑了笑,说:“夫妻本为一体,不用介怀。”
我喜欢刺绣,他也知道,所以每次在镇子上看到好看的纹样或布料时他都会替我买一些回来,我把这些绣好的东西再拿去卖了,也多少能补贴一下家用。有一次,我为了赶制一个花样在灯下熬到很晚,他看见了便说:“绣完这个不要再接活儿了,伤身体。”
果然,后来他交给我的家用也多了许多,在我再三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晚上看完书之后还要偷偷地写字帖去卖,为了不让我熬夜。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爹爹派出来各方面打探消息的人终于找到了我们的住处,娘亲携着羽儿来到我家门口时,他去上课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母亲看到我们简陋的居所当场就掉下了眼泪,几乎是带着渴求般的意味对我说道:“回家吧柔儿,我和你爹爹都想你了。”
我摇摇头,道:“我现在过得很好。”
羽儿也在旁边劝道:“小姐,你不想羽儿吗?你要是不回去就见不到羽儿了。”说着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撅了撅嘴道:“小姐你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我茫然地说道:“我不觉得苦啊。”
母亲最后还是携着羽儿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乘坐的软轿消失在远处,第一次感觉到想家,想父亲,想十里长街和那里的一切。但是,我仍然不能走,他需要我。
九月初,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朝宰相刘匀被人告发贪污公款,收受地方贿赂被皇帝革职永不录用,其中还连带着刘匀的党羽被一并拔除,其中就涉及到苏州的知府邓公卿邓大人。邓公卿革职之后,朝廷一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接替他,各府衙处的县令们忙于伪造业绩,结党营私,静候新知府的到来,根本无暇顾及流寇作乱和百姓的死活。
杜月在街市上经常看到有流离失所、蓬头垢面的老人小孩沿街乞食,也常看见不法商贩私受假药假酒骗取民众钱财。他时常将身上的银子散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可他也意识到这么做无疑是杯水车薪,根本不是解决之道。当晚,他即书信一封,托一个门生转给了当年的另一位现在在宫中任巡察御史的同乡,阐明苏州现在的局势,请求他上书朝廷快快派来新任知府,消除苏州内乱。
一个月之后,苏州果真迎来了新任知府,不过这个人选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是杜月自己。他问了好些人才知道,他写给时任巡察御史的同乡的那封信几经辗转竟然被递到了皇帝那里。这么多年来,皇帝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根基不稳的小孩子了,他日趋成熟,除去宰相之后大权尽握,忽一见了那封书信,看到上面杜月的名字,方想起多年前的这位故人来。皇帝当即下令,任命杜月为苏州知府,赶赴京城接受加封后立即上任。
杜月知道缘由后也是一愣,他写书信只是为了苏州内乱能早日平定,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而已,并不是为了什么功名,然而现在皇帝亲自下诏,他一介布衣之身岂敢违抗皇命,只是他已经铁了心再不涉入朝政了,这可如何是好?
杜月坐在灯下,两只手支着脑袋,眉头紧锁。
宋芷柔做好饭,叫他一起吃,一进书房便看到了杜月苦恼的模样,她想了想,大概知道他在苦恼什么。她笑着上前在他身旁坐下,道:“夫君这样的大才不应该被埋没,若是能做了这苏州的知府,将来岂不是能为百姓做更多的事,也能将以前未完成的心愿继续进行到底,况且此次是圣上亲自下诏,夫君又如何能推辞?”
杜月轻叹一声:“是啊,皇命难违,我又如何能推辞。”
宋芷柔眼里闪过一抹心疼之色,执着他的手道:“夫君莫担忧,圣上已经不是当年的圣上了,今时不同往日,之前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夫君以后小心谨慎行事便可。”
杜月握着她的手良久未发一言。
宋芷柔见状,抬眸直视他的眼睛道:“我知道夫君是心中有沟壑之人,亦知道夫君心里在顾忌什么,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杜月的眼眶微微湿润,灯光下,他的眸子里像碎了漫天星河,他缓缓道:“谢谢你,芷柔。”
宋芷柔站在长坡上为他送别,她的夫君终于骑上了高头大马,即将远行去那千里之外的京都。风鼓动他的袍子,吹动夹道两边的依依杨柳,她站在高处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一个小点儿消失不见。
皇命在身,他沿途不敢做丝毫滞留,一直跑了好几天才到达。
前方就是巍峨雄伟的宫殿,他一路穿过道道宫门,终于抵达皇帝的居处,站在宫门外等候了一会儿便被内中的侍者引进入皇帝的书房。
杜月俯身下拜,行过礼之后才望向久违的帝王。皇帝看见他十分的高兴,和他谈起这些年的种种过往,两人不知不觉间就聊到晚膳时刻。皇帝留杜月下来用膳,被他推辞了也不恼,只是笑道:“杜月就是杜月啊,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杜月望向他,欲言又止,皇帝将他的眼神尽收眼底却只是说:“杜大人一路跋山涉水甚是辛苦,今晚就先在宫中歇息吧,有事改日再议。”
杜月只好俯首,恭敬道:“是。”
杜月一直住在宫中等候了多日,可圣上自从第一晚之后却始终不见他,圣上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其实是想调他入京做官,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苏州那里可再派人去,可这样的结果是他并不愿意接受的。所以圣上在和他耗,等他率先举手投降。
但此时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妻子尚一个人在家无人照拂,他只盼能早早归去与之团圆。
杜月无奈,只好写了折子上奏帝王,乞求早日放他回苏州,他的折子在早朝上被皇帝当场驳回,龙颜大怒,文武百官纷纷吓得长跪不起,年轻的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杜月,道:“苏州那边我同文武百官商议过,他们认为还是另派人前去比较好,所以昨天我下旨派了柳大人去了,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杜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恳求道:“圣上,既然陛下已有决断,那可否放草民归去?你知道草民的,草民只愿在乡野山间做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为圣上尽些微不足道的绵薄之力。”
“杜月,你这么说是要拂了我的好意?”
杜月叩首道:“圣上,草民不敢。”
龙颜淡淡扫了他一眼,开口道:“即是还认我这个皇帝,那便听旨吧!”龙颜说完又顿了顿,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道:“我听闻爱卿已经娶妻,朕会赏夫人田地豪宅,保她一生衣食无忧,爱卿就放宽心吧!”
杜月泫然而泣,切切道:“圣上,吾妻之于吾如父母再造之恩,臣发过誓,此生若是负她,臣定当舍命相赔。”
座上之人眯了眯眼,语气也由此多了几分冷硬:“爱卿,当年朕救了你一命,你可不要忘了,现在当真要忤逆我的意思吗?”
杜月低头不置一词,座上之人看在眼里轻轻笑了笑,道:“好啊,杜大人铁骨铮铮,当真是令人敬佩,既然如此,朕就不强留了,大人一路走好。”
杜月重重叩首:“谢圣上!”
杜月离开后,座上之人忽然冷笑了一声,扬手招来一个暗卫,道:“杜月此人不识好歹,你带几个人去把他悄悄杀了,记住,不要留痕迹。”
“圣上,这.........?”那暗卫身子一顿,抬头一脸狐疑地打量了座上之人一眼。
座上之人冷哼了声,道:“当年之事,他和刘匀二人狼狈为奸,一起蒙骗了朕。只怪朕当时年纪尚小,又无权势,发觉上了他们的当可又无法铲除他们,如今朕已登基,这些新仇旧恨自然不会再错过了。”
他的一番话听得那黑衣安慰浑身打了个冷颤,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俯身叩首道:“遵命。”
杜月的马蹄快如疾风,马踏之处尘土飞扬,他日夜兼程,比来时更加焦急和迫切。
阿柔,阿柔,我们马上就可以团圆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手不禁加重了力道向□□的马抽了过去。马儿吃疼,撒开四只蹄子更加迅疾地往前跑去。
又是日薄西山之际,马儿终于累得再也跑不动了,杜月看到不远处有座驿馆,就牵着马进去打算歇息一晚再继续赶路。
他拾了些粮草和水喂给马儿之后就在驿馆简陋的木床上歇下了。夜半之时,天空中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窗棂呼啦啦地响,杜月点亮火折子,想去关上窗,这时,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与此同时驿馆的门“嘭”地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你们,你们是谁?”火苗折射出来人手持的剑刃的寒光,杜月望着站在身后的四个一身黑色夜行衣的人问道。
对方并不作答,而是提着剑朝他一步步地逼近。
狂风又从窗外灌了进来,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天地间一片雾霭弥漫的凄凉秋景,大风吹乱了他的衣襟,吹起了领头那黑衣人的下摆,一双官靴赫然映入杜月的眼帘。
他的心重重一沉,瞬间便被寒冷包围,如身处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
“你们,你们·······”他的双手颤抖着指向为首的那个黑衣人,随即又像了悟般低头苦笑道:“罢了,官场险恶,借刀杀人。有心之人要我死,我终究是逃不过。只是圣上他,他要快快成长起来才好啊!”
杜月说罢双眸已经蓄满了眼泪,低头黯然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行至他眼前,俯身朝他行了一礼,拱手歉疚地说道:“对不住了,大人。”
是尖刀没入血肉的声音,杜月紧紧地捂着胸口,鲜血仍然从他指间不住地往下淌,顷刻便染红了一身白衣。四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垂死之前的挣扎,他跟他们说:“等等·····”然后从胸口掏出一块被血水染红浸湿的纹样和一只金簪。
他缓缓地伸出手,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了:“这是送给我妻子的,跟我结婚之时她都没有一件好看的首饰,我一直想等攒够钱了给她买......再亲自给她带上,现在,恐怕是不行了。”他剧烈的呼吸着,身体摇摇欲坠,“还有.......还有这个是我给她带的纹样.....她,喜欢刺绣......咳咳.....还经常偷偷卖了换钱·····补贴家用···”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身体如柳絮一样向后倒去。
为首的黑衣人蹲在血泊前,叹息道:“大人,你放心去吧,我们一定帮你交给夫人。”
“.......多谢!”
一行清泪自眼角蜿蜒而下,他轻轻地阖上双目,梦里,他和她又回到了徽州,观止园的桃花又开了,灼灼的一片,他坐在柳树下看书,一抬头就看到了桃花树下的她,那时候风吹枝柔,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也落进了他的心里。
尾声
杜月已死的消息是在三年之后才传到苏州的,一并传过来的还有他曾试图亲手送给我的一只金簪和一块纹样。当我的手触及到这些似乎仍旧带着他的气息和体温的东西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嚎啕大哭,但痛到至深处,我竟已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对着昊昊长天发了很久的呆,脑袋里满是他旧日的模样。
他的眉眼,他的笑,他执笔的样子,他讲课的样子..........
我曾以为,我们会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可才短短一载光阴他便永远的离开了我。往后,无论天大地大,我路过千千万万的人,也都不会再有他。往后,那些寒冷寂静的长夜,我该找谁来取暖?那漫长孤单的余生,又有谁会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呢?
想到此,我心里万念俱灰,忍不住握紧了他送我的那只金簪,当温热的血水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痛快和欣喜,终于,离他越来越近了。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父亲母亲站在门前,看到此刻的我吓了一大跳,忙跑进来制止了我,我的眼泪就像外面淅淅沥沥的大雨,怎么也止不住,母亲满眼都是疼惜,哽咽了一声后猛地把我搂进了怀里,压抑着嗓子道:“柔儿,我的孩子,你不能这样啊。”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母亲一直陪我住在我们的小木屋里疗伤,我渐渐的从开始的沉默不语和郁郁寡欢变得正常起来,特别是在重新看到青莲草斋里的学子们之后,我意识到了杜月的事情还没完,他的理想和抱负还在,而身为他的妻子,我不能这么懦弱,我必须替他坚持下去。
我在经过父母的同意后将家里的大半积蓄拿去继续维持青莲草斋的运作,为贫苦的学子们重新请了先生。十五年后的国朝科举考试,青莲草斋有三个学子中举,看着他们进入官场成为一代为百姓称道的清官,我冥冥之中仿佛又看到了夫君,他的理想和抱负在这些学子们的身上一代代延续着。
四季有交替,生命有终止,而这份风骨、这份坚贞却会随着岁月的轮回,亘古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