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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一

      旧时的江南,大半时间都下着雨,这缠绵的雨脚连续几日未歇,空气中带着些许湿冷,水面上升腾起一阵薄薄的雾,久久萦绕不散。

      “滴答”

      一颗水珠从屋顶的瓦缝里渗了进来,落入放置在地上的水盆中。倚在门边的女子抬眸看向水盆,几日来的大雨,这盆里已经积了不少的水,眼看着就快要溢出来了。
      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端着水盆往外走去,此刻正下着瓢泼大雨,她一盆子水倒出去的那一瞬间就被吞没。手里的空盆子往下淌着水滴,沾湿了一双绣花小鞋,女子浑然未觉脚上的湿濡,只是愣愣地看向远方。雨势太大,外面的行人很少,只有一排垂柳在风雨里招摇。

      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吧?

      她失落地想,随即转过身,放好水盆又开始忙活手里的针线。

      这场声势浩大的雨又下了三日才渐渐逝去,雨脚已息,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十七八岁女儿粉嫩的面颊。芷柔望着外面的天色不禁笑了笑,眼里盛满了甜蜜。

      雨停了,他应该回来了吧?她高兴地想。

      她一大早起来,做了枣糕、菜团子和馅儿饼,还去镇上打了他最爱喝的竹叶青,做好这一切,她满面喜庆地在门口张望。可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她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就这样沉了下来,黑暗肆无忌惮地四处漫溢,她躺在冰凉的被褥里渐渐阖上了眸子。

      熙宁二年春天,桃花氤氲,灼灼开了一片,宋芷柔携着婢女来到观止园赏花,彼时她是江南豪门宋家的大小姐,父亲是徽州地界上赫赫有名的富商。宋老爷只有她一个爱女,对她自是疼若至宝,宠爱有加。

      宋芷柔性格娴静温雅,长得清秀可人,针线更是出了名的好,彼时上门提亲的官商富家子弟数不胜数,可偏偏她一个都瞧不上。宋芷柔明白,她的心里已经装进去一个人了,观止园一遇,终生难忘!

      那时候桃花烂漫,暖风和煦,花瓣纷纷扬扬的飘落,她和婢女一同在花下吃茶点。婢女羽儿喝了一口茶,指着不远处莲塘边的一个俊俏公子悄悄问她:“小姐,小姐,你觉得那位公子如何?”

      她抬眸间,淡淡地扫了一眼,摇头笑道:“羽儿,你莫不是嫌弃我了,这么快就想把我推出去?”

      羽儿撅了撅嘴,白了她一眼:“小姐,老爷和夫人都快担心死你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急.......”

      宋芷柔盯着手里的落花,笑得温婉:“缘分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是急不来的。”

      羽儿摇了摇头,道:“真是拿小姐你没办法了.........”

      她一笑,眼神不经意间扫过柳树下一个青衣男子。此人她认得,是十里长街上的一个教书先生,叫杜月,人称“月公子”。她有一回听见下人们说起这位月公子,传言他原是位探花郎,上京城当过官,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骤然辞职归故里,只安分的当个教书先生,再也没回去过。
      月公子学问极好,这江南的世家大族都想请他做私塾先生。可他不肯,遂在十里长街办了个学堂,专教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读书,并且不收取一分一毫。
      月公子很穷,常年只着一身青衫,已经洗得发白,却异样干净笔挺。宋芷柔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微微垂着头,眼睛停留在手中的书本上。她抿了一口茶,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头上的珠翠在款款摆动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杜月惊觉有人来,从书本上移开眼睛,缓缓抬起头。

      “月公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脸,面如芙蓉,薄施脂粉,她朝他轻轻施礼。

      “这位是?”杜月微微皱眉,优雅的举止中略带一丝局促。

      “小女宋家芷柔,也住十里长街。”宋芷柔直视他的眼睛道。

      杜月略一思索后客气地笑道:“哦,原来是宋小姐,幸会!不知小姐此来有何要事?”

      “久闻月公子帮助贫苦子弟上学不收分毫,小女深感敬佩,可小女尚有一事不明,想请先生指教。”她抬头,对上他的眉眼:“公子想帮助贫苦子弟的心是大善的,举是大善的,可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哦?”杜月挑眉问道:“宋小姐如何为此一说?”

      她抬头看了看漫天飞絮,又看了看他洗得发白的青衣,道:“公子所不看重的金帛恰恰是公子和公子的学生现在所急缺的,一个人若要在世间生存便少不得要为五谷而折腰,光有圣贤之道怎能充饥?”

      杜月沉吟了一会儿,道:“宋小姐说的在理,可杜某不想平白受人钱财,穷便穷些罢了,我不打紧。”

      “月公子高义,自然能无视荣辱贫贱,可公子的学子却不能,他们的家境贫穷,能来这儿上学也是因为月公子不收学费,若非如此他们怎么还上得起?”

      杜月点了点头,宋芷柔随即又道:“教人学问这件事是要长久耕耘的,公子若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遑论培养学子了。我试问,若今日忽起大风将学堂吹倒,月公子是否能在几日内重新建起而不耽误他们的课业?”

      “这......不能,我尚无多余银钱。”杜月愧疚地摇了摇头。

      “所以公子,在适当的时候接受他人善意的资助并不难为情。”她笑了笑,望着他的眼睛道:“公子,我真心想资助那些学子。一来是佩服公子的这番宏志,也仰慕你的学识,二来我宋家也是在这一方土地上扎根生活的,周围的这些人都是我的父老相邻,我也想为他们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一愣,睁大了眼睛:“宋小姐,杜某深受不起,我.......”

      宋芷柔也不待他说话,自顾自摆了摆手,道:“我知道月公子尚需要时间考虑,这样吧,过几日我们再在这里碰面,届时无论公子如何决定,我都遵从公子的意思。”

      他的神情略有些犹疑,顿了顿才俯首叩谢道:“好,谢小姐!”

      宋芷柔微微一笑,随即便拉着羽儿缓缓离开了。羽儿边走边回头看了看那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背影的杜月,凑近了她耳朵根子下小声嘀咕道:“小姐,你干嘛要帮那杜月啊?还有你真的觉得他会答应吗?”

      “会的。”宋芷柔自信地笑道,“月公子虽读圣贤书,但却不是个迂腐之人,其他人跟他说这些他推辞了乃是他们对他有所求,而我不一样,我是真的只想帮他和他的那些学子。”

      杜月在十里长街开设的学堂叫“青莲草斋”,坐落于十里长街尽头的一个偏僻角落,毗邻风景秀丽的观止园。
      青莲草斋是一座两室的长条木房子,屋顶上盖着厚厚的茅草,较大的一间是教室,后面的小间是杜月的卧室,屋前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平日里学生下课了,杜月打扫完卫生之后在走廊上看书,遇到有雨的天气他还要爬上屋顶去翻捡上面的漏洞,他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难得有空闲时间就卖卖字画维持每日的生计,生活过得极其简单朴素。

      宋芷柔从父亲那里要来些银子,给学生们买了许多以供临摹的字帖和文房四宝,又给每个学生定制了一套学堂服,她拿出了自己私下里积攒的全部积蓄,重新翻修了一遍青莲草斋,将茅草小木屋换成了盖着青瓦的小阁楼,又将杜月的卧室修葺一番,新制了书桌书架、木床椅凳和各种生活器具。
      杜月看着修葺一新的青莲草斋,又看了看喜上眉梢的学子,对宋芷柔深深地鞠了一躬,表达由衷的谢意。

      她歪着头晃了晃,突然笑着说:“公子,我有个请求。”

      他道:“宋小姐但说无妨。“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公子,我想入青莲草斋学习,不知可否合适?“

      杜月脸上浮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如同春光一样温润隽雅:“宋小姐如若不嫌弃,我定当倾囊相授。”

      宋芷柔大喜,忙曲膝行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杜月微微一笑,扶她起身,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蹙了蹙眉,问:“小姐是贵人千金,高居深宅,想必出入有所不便,这每日的课程可如何是好?”

      芷柔挑了挑眉,朝羽儿挤了挤眼,转向杜月笑道:“先生莫要担心,我自有办法!”

      夜风吹皱一池春水,湖面上波光粼粼,揉碎了一树花影。

      芷柔坐在烛火前绣一块纹样,身旁的羽儿正在捣弄一圈线轴,夜风拂进来,吹开了半叶窗台,吹得室内烛火飘摇,灯花闪烁有声。羽儿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关了窗,回过头对她说道:“小姐,夜深了,你也该歇息了。

      “好。“她轻声应道,手上的动作未停。

      羽儿无奈地摇头,轻轻嘀咕了一声,复又坐下来陪着她。

      翌日清晨卯时,芷柔和父母一同吃完早膳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到达青莲草斋时只有寥寥几个同窗正坐在书案上温习功课,宋芷柔走了进去,随意找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翻开书页看了起来。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同窗进来,学堂里开始出现一阵骚乱,她一抬头,便看见杜月站在讲台上看着她,周围的学子也看着她,议论纷纷。

      杜月咳嗽了一声,朗声叫道:“大家安静。“

      那喧闹声便止了下去,杜月端坐讲台,看向下面的学生,道:“今天青莲草斋来了位新同学,宋家小姐宋芷柔,也是帮助我们的恩人,大家先谢谢她!“

      一众同窗纷纷起身朝她行礼,芷柔亦回礼相赠。

      礼毕,杜月也不多话,直接开始讲课。

      宋芷柔是新来的学生,前面的她都没听过,课后,草斋的学子差不多都走光了,杜月开始打扫卫生,她走上前,朝他恭敬道:“先生,学生对今天的授课尚有不解,可否请教一二?”

      杜月停下手中的动作,颔首笑道:“且说来。”

      芷柔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末时一刻,夕阳开始坠落,晚霞如火一般在天际熊熊燃烧,映红了大半天空。
      她和羽儿摸摸索索地从小门走了进去,到达卧室,心里大呼一口气,总算逃过一劫,可是已经错过了晚膳的时间。羽儿抿嘴偷笑,打趣她道:“小姐和月公子相谈甚欢,竟是到了茶饭不思的程度了。”
      芷柔佯装生气:“你这小丫头片子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今天刚学会的词就现学现用套在我身上了,看我不罚你!”
      羽儿故作求饶:“哎呀小姐饶命,我再也.......不陪你去看月公子了。”说完朝她努了努嘴。
      芷柔被她逗得连连摇头叹息道:“都怪我把你给惯坏了!”

      她每日都去上课,辰时去末时回,经常错过午膳和晚膳,一来二去宋父宋母也发现了不对,奇怪,这段日子女儿是怎么了?
      终于有一次,宋母去到她阁楼里,发现阁子里空无一人,宋母大怒,立马派人去找。彼时宋芷柔和杜月正在观止园中饮茶对诗。
      花下设了桌椅,她和杜月对坐,取这阳春三月的桃花为茶,取观止园中的溪水烹煮,以诗助兴。每每谈到兴处杜月便引颈高歌、叩碗击节,这时候宋芷柔方知这位月公子其实也有豪爽的一面。

      她从羽儿手上接过一个布袋递给杜月,淡淡笑道:“先生,这是给您做的一件衣服和一双鞋,您拿回去穿着试试,若是不合身我再去改。”

      杜月惊道:“芷柔,不,宋小姐,你这是为何?我只是一介布衣,不敢受此大礼!

      她笑,乌髻上的珠花轻轻一颤,在空气中闪闪发亮。

      “芷柔既受学于先生,那先生便是芷柔的恩师,学生能为恩师做点事情当真是莫大的福泽,就请先生笑纳吧。”

      羽儿在一旁看着杜月为难的样子,急道:“月公子你就收下吧,这个可是小姐熬了很多个晚上才做好的呢......”

      芷柔白了她一眼,对杜月道:“先生莫听她胡说,我没熬夜。”

      羽儿撇了撇嘴,一脸委屈。

      杜月低头,轻声道:“谢小姐,那我就收下了。”

      芷柔给他的碗里倒了杯茶:“先生客气。”

      相处的时光总是短暂易逝,不一会儿便已日薄西山,宋芷柔向杜月告辞之后便带着羽儿回家。她们依旧打算从小门中趁人不注意溜进去,可今天情况似乎有点儿不对,往常这个时候小门要到入夜才关,怎么今天早早的就合上了?她拍了好几次门都没反应,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大门。

      宋夫人铁青着脸坐在门外,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的两个人,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妙龄女子身上,她的衣衫随风扬起,一枝墨梅在空中悄然绽放。

      “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宋夫人的声音透着往日所没有的威严。

      “去.......去观止园玩去了。”宋芷柔深深地垂下头。

      “哦?和谁一起?”

      “和,和羽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身旁的羽儿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都玩什么了?”

      “赏花、作诗。”芷柔的眼睛一亮,几乎脱口而出,待说完后她不自觉地一愣,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羽儿身为婢女,如何晓得作诗?!

      果然,宋夫人大怒,冷哼一声,手掌重重拍了一下身前的案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和谁?”

      “娘,我就是去玩了一下,没和谁.......”芷柔一脸委屈地上前,坐在宋夫人旁边,扯了扯她的衣袖,“娘,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好不好?”

      宋夫人侧头看了看她,脸色依旧不太好看:“阿吉,你出来一下!”

      门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到宋夫人身前,俯身行礼道:“夫人。”

      “阿吉,你来说说小姐今天都去干嘛了。”

      叫阿吉的下人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小姐今天和老爷夫人吃完饭后就从小门去了街后的青莲草斋,在里面听月公子讲了大半天的课,下午还和月公子去了观止园赏花····”

      宋夫人冷笑:“芷柔,你说阿吉说的可有假?”

      “没有。”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芷柔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但凭娘亲和爹爹责罚!”

      “好,那我就罚你再也不许出门,再也不许和那个月公子接触!”

      “..........”

      “唉!”芷柔坐在湖边的花树下望着天上的月亮,悄悄叹了口气,“娘管得这么严,这段时间怕是都出不去了。”

      羽儿给她捶着腿,好笑道:“怎么,就想月公子啦?”

      宋芷柔白了她一眼,并没有作答。

      杜月头一次看到宋芷柔没来上课,他端坐在讲台上下意识地往下看,看到那个空空的位子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东西,细思又说不上来。这节课他上得没有往日用心,好不容易到了下课,他收拾卫生的时候扫到她的书案前突然一顿,然后又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收拾,如此过了一天,他开始隐隐期待明天,明天她应该会来吧?!
      天刚亮他就起来了,站在草斋前守着学生们一个个进来,他心里满是期待,可越到最后期待慢慢变成了失望————她今天仍旧没来。
      如此过了七天,杜月心里的疑惑和不安战胜了他的冷静与理智,终于,他在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之后忍不住敲开了宋家的大门。开门的老仆人看着门外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你找谁啊?”

      杜月俯身,恭敬道:“我找宋小姐。”

      老仆人睁着浑浊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穿着锦缎做的青衣,但领口和前襟却已经洗得发白,袖子和下摆的颜色也有些暗沉,想来已经穿过许多年了。老仆人的眼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有了较量,他淡淡开口道:“我家小姐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客。”

      杜月心里一急,下意识脱口而出:“敢问小姐身患何疾,严重否?”

      “这个,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仆人不再搭理他,嘭地一声把门关住了。

      杜月吃了闭门羹,但他丝毫不在意,现在的心情有些微妙,他原是想着她不来可能是因为厌倦了,现在终于知道是她身体抱恙的缘故,他心里竟隐隐有些高兴,随即一想到她现在肯定很难受,不禁又担忧了起来。

      杜月回到草斋,从卧室木床下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大卷书籍,这些都是往年他偶尔翻看的医书典籍。
      他在灯下熬了一个通宵,天将明时他想起今天无课便收拾了一番,背着一个竹篓子就出去了,下午才回来。他满身大汗,身上青色的长袍被汗水浸湿,牢牢地黏在背上,脚上穿的鞋子也沾满了泥泞,他一声不吭地把采回来的药草洗净用包裹装了往宋家的方向走去。
      开门的依旧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仆人,杜月朝他鞠了一躬,将手上的包裹递上,道:“这里面是一些驱寒除病的药草,或许能帮到小姐,麻烦老先生转达给小姐。”
      老仆人抬眼觑了觑,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好,然后关上了门,甩手便将包裹中丢给了一个打扫的婢女。

      杜月望着紧闭的大门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黄昏的风吹乱他的头发,晚霞殷红如血,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长得好像能触及到那院子的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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