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942 ...

  •   1942年三月-沈阳,中国

      这是1942年。
      这是民国三十一年,满洲国康德九年,日本昭和十七年。
      这是二战爆发的第三年。

      他坐在窗前,她在弹琴,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照在他们脸上。他安静的凝视着她纤细的背影,她毫无觉察,或者她觉察到了,却无所表示,她一直专注的弹琴,没有什么能够打扰这份专注,他不自觉的微笑,从茶几上拿起军帽,走出房间,轻轻的带上门。
      她停止弹奏,她望着窗外,她望着但不是真的在看,她只是仰着脸,沈阳三月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江南已是春暖花开,东北还是冬天,外面还是白雪皑皑。
      她合上琴盖,又打开,音乐从她漂亮的十指间流出,是他们初见时她弹奏的曲子,涂着黄油的面包,如今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会议室里,他坐在首席,周围是另一些穿着军装的男人,有年纪大的人,也有很年轻的人,在他旁边坐着的男人大约四五十岁,穿着高级将领的军服,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薄薄的嘴唇和细长高挺的鼻梁,男人的下巴上有细微的胡茬,他的下巴很漂亮,很光洁。他长睫毛下的深褐色眸子专注的望着说话的男人。
      -少卿,我总觉得此事十分不妥,南方有流言说冯仲政准备放弃抗日,改为保守政策,大约是受了王景维的影响。
      -叔叔,我也有耳闻,正在思虑此事。
      -少卿,中国若非统一之中国,中国若四分五裂,必会给日本人进攻的罅隙,莫非你要困守,继而腹背受敌?
      -我会考虑。
      -你需要作决定。
      -现在还没到决定的时候,冯克仁一贯支持抗日,我们也许可以试着找他,让他说服冯仲政,坚定其抗日之决心。
      -少卿,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我明白。

      他沉默,将领们开始低声议论,他听着,又没有在听。在东北,在北平,在豫晋,在黄河以北,他是最高统帅,他在抗日的第一线,他要阻止日本人从陆地进攻,他做到了,北方的防线固若金汤,没有军队可以撕破,他一直在努力,他的部下也一直在努力,他们从未怀疑过这么做的必要性和自己身上的责任,这就好比真理和信仰一样存在。但是在南方,他知道,事情和这里不同。
      无论是南京的国民政府,还是广州的军阀,贵州的军阀,云南的军阀,或者上海的专员,他们是分裂的,整个南部都是分裂的,不错,他们结盟了,整个中国都是盟军,但是结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没有把抗日作为一个信仰,而是一个工作,一个标签,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义务,内心底,他们是怀疑的,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无时无刻不在动摇,这么做的出路是什么?尤其是日本人军事力量加强的那些岁月,这样的怀疑更加鲜明。
      中国随时都会分裂,他将会孤军作战,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就是孤军作战。他想自己现在还有时间改变,如果南部的政治领袖是一个同他有着一样看法的人,也许一切都会改变,也许中国会变成坚固的整体,日本人将不再有可趁之机。
      他在思考,他必须下一个决定。

      1942年四月-沈阳,中国。

      她坐在窗前,今晚军部有一个晚宴,她要陪丈夫参加,她已经换好衣服,正在等待仆人为她梳头,黄昏的暮霭沉沉,四月的沈阳,风里带着茉莉的香气,那么淡,也许只是花蕾的气息,太淡了,几乎闻不到,时时中断。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摸到梳妆台上的梳子,向身后递去,她微笑,她说:你来晚了,快帮我梳头吧,不然我会迟到。
      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不是很高,一米75到78之间,穿着军服,马靴,没有戴军帽,深褐色短发,深褐色眼睛,他从镜子里注视着她,她的脸向着窗外,还在继续捕捉空气里若隐若现的茉莉香气。
      屋子里,美式唱机里,甜美的女声忧郁的流泻: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梳子,白皙的手,黑色的军服袖子,钉着银色纽扣,深褐色光洁的桃木梳,上面用金粉描着花鸟,宝蓝的羽毛。
      她微笑,镜子里的她也在微笑,他望着微笑的她,另一只手慢慢拢住她的长发。
      她的笑容忽然顿住,仍旧停留在唇角,但是已经没有笑意。
      -是你么?
      -是我。他轻声回答。
      她沉默,她想他不会梳头吧?简单的圆髻应该对他来说也算是复杂的。她这么想着,但是她没说话,她喜欢他的接近,因为次数那么少,因为他的温柔,稀有的温柔,因为稀有所以珍贵的温柔,她喜欢,但是她不会要求,她只是一直在等待。
      他认真的用梳子梳理着她柔软光亮的黑发,丝绸一样的黑发,流淌过他指尖,他喜欢照顾她,尽管他很少有时间这么做,尽管他被负罪感纠缠,尽管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深刻而甜蜜的折磨,偷来的人生,偷来的幸福,他总是这么想,他停不下来,这一切本不属于他,这一切本来属于另一个人。
      但现在,是他的了。
      他想,她也许不知道,自己也会梳头。

      在另一段人生里,她也梳着圆髻,马尾,在小时候,母亲还会给她梳复杂的发辫,长大后,她更多的是盘头,她喜欢梳头,也曾有不少人赞美她漆黑柔顺的长发,也曾有不少男子因此爱慕她,但是,那只是过去,只是过去,只是一段埋葬的人生,永永远远埋葬的人生。

      他忽然感到无力,他放开手:抱歉,我不会做,我叫仆人来。
      她想说,没有关系,但是她沉默着,她一直觉得,他本可以娶一个完美的女人,他本不必照顾自己,她一直在想,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政治,而绝非是爱。所以一切冷淡,漠然,也就理所当然。她不该要求,她不能要求,她做不到。

      1942年五月-上海,中国

      霞飞路上,一枚硬币从水泥地面上滚过,滚过污水,滚过车轮印,滚过一片废纸,停在一个男人脚边,男人弯下腰,拾起硬币,把它递给面前的小男孩。
      这是他的面孔,章炎武的面孔,他穿着长衫,没有人认出他,没有人想到他会在这里。不久之前,他下了决定,他只能这么做,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