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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2 ...

  •   楚氏膝行过去剪了灯芯,剪刀尖上爆了个烛花。
      烛光摇曳得她心绪不宁。
      “夫君……”
      她放下剪刀,欲言又止。
      申续放下竹简,长叹一声,把她揽进怀里:“非卿之过,何故自诟哉?”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妾母国荆楚,便是过错。”
      申续沉默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心。
      今日二王姬上门做客,莽莽撞撞跑到他跟前来要把虎符塞给他,他大惊之下丝毫不给面子呵斥她出门。谁料不到半柱香时间,楚上将军明简又上门来了。
      再听他意有所指地说了两句话,他哪里还有不懂的。
      国内的争权倾轧岂有让外国置喙的余地,他心中知道利害,本想直接轰出去了事,可明简竟然拿楚氏的故交相威胁。
      楚氏爷娘不慈可以不理会,可少年时救她水火之间的恩人又怎么可以受她连累。他作为楚氏的丈夫,更不可能半点不考虑。所以他憋着气听明简说完,不敢直接说出拒绝的话,还得好声好气送他出门。
      楚国人行事真他娘卑鄙无耻!
      那,与楚国人谋划的王室呢?
      这个念头像是触及到什么隐秘,他心下猛地一凛,凉意几乎浸透了整个背心。
      他在怀疑王室!
      “夫君?”察觉到申续的异状,楚氏出声探问。
      申续心头一跳,连忙压住沉声道:“无妨。歇了吧。”
      “……诺。”楚氏迟疑了片刻,上来为他更衣。

      申续有点心绪不宁,一夜梦境纷扰不说,第二日上值,一番话来来回回叮嘱了三四遍才出了门。
      一路上莫名的情绪笼罩弄得他满心不安,直到看到路口走过来那个绝对不该多接近的人,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张平。
      “老相邦为何而来?”
      张平捋着胡子:“臣为救将军而来。”
      “救我?”申续笑了,“我看相邦救我是假,游说是真。”
      “游说是真,救将军也是真,只看将军信不信我了。”
      申续盯着他,看了许久。
      “相邦何以取信于续?厚利?亦或高名?”
      “不然,”张平笑得意味深长,“君肯一行,臣当取诚心奉上。”
      诚心。
      申续笑了下,说不清的意味。
      “那,还请相邦带路。”
      张平带着申续从偏门进了相邦府,申续见状有点惊讶,没想到竟然并不是要见那位。
      进了殿内,张平请他坐下,屏退了仆婢,自己抬手给他斟了一盏水:“此乃王叔府上孟姬炒制的茶叶,味清淡,倒是正好可以压压城中的水腥味。”
      釐王虽不止一个儿子活到今日,但韩国上下提到“王叔”一称,向来指的只有宫侧住着那位。更别说近来大出风头的“孟姬”,唯有阿荔常提起的那一人。
      申续也不想装模作样当做不知道,取过一口饮尽,没有对他这种文人的矫情习惯表达什么,随口问道:“不知孟姬伤势如何?”
      这种问题他们把词都串得挺熟了,张平熟练流露出一点难过的神色:“毒是解了,脸上的伤也几近愈合。但上将军也知道,小淑女倔强。当日撑着身子去见瑞雪姬,回来便一直发冷发热不太清醒,如今也没敢让她下床。”
      申续愣了一下:听说当时还断了魏雪一臂,回去病得这么严重啊。
      “王叔让山氏守着,按理说也早该好了,怎奈就是反反复复,好好一个小淑女都折磨瘦了。”
      张平一脸叹息,看得申续讪讪的,也不好再怀疑什么:“小女和我夫人也极为揪心,可惜王叔也不许外人探望。”
      “王叔近来事务繁忙,求见的从魏家到大王姬,也分辨不出会不会有人想对孟姬不利,索性全都没见。也是底下人不理事,不听话,否则王叔不就能腾出手来了吗。”
      申续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张平这话说得平实,没有半个佶屈聱牙的字,实在是做好了照顾他一个武将的姿态,但——怎么听怎么像在影射什么。
      犹疑片刻,他道:“相邦不必多言,直入正题吧。”
      张平含笑:“将军直率——”顿了顿:“那我便道明来意吧——臣知将军如置水火,左右不安,特来解救将军。”
      如置水火。
      申续沉声:“臣不明相邦之意。”
      “将军当真不知?”
      申续抬起眼,眸光锐利:“相邦有何见教?”
      张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有罪,却也堪怜。”
      怜?申续几乎要笑出来,对着他这么个粗野汉子,张平都能说出这种字?
      “不知续可怜在何处?”
      “将军却也不问自身罪在何处,反倒问他人堪怜何处。”
      申续一怔。
      “将军可知‘火中取栗’一说?”
      “否,请相邦道来。”
      张平捋了捋胡子:“院有猿猴与狸猫,欲得火中之栗。猿猴遣狸猫取之,狸猫忍灼烧之意一一取栗出,而猿猴一一食之。”
      申续轻笑:“实乃蠢物。”
      “将军英明。”张平喝尽盏中茶水,杯底与桌面轻碰一声。
      一贯笑得让人不太舒服的人收敛了笑容,却也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半分。略微浑浊的双眼在岁月的纹路中闪着摄人的光,让他看起来几乎显得有点凶狠。
      申续笑不出来了。
      张平拦住他时他就有些预感,但一心以为是王叔要见他,心中就更偏向以为是想招揽他。
      没想到……或许也还想招揽他,但已经不是主要目的了。
      昨日的事情,他们一定已经知晓了。
      申续手指在腿上轻点,那是他思考时的动作,少顷,他抬头:“王叔预备如何?”
      张平又笑了,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而今不是王叔预备如何的事,是将军如何选择的事。”
      ……是,不论他答不答应,王叔的目的都一样,只是自己站队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竟然完全没有一战之意,对于一个将领来说这是太可怕的事情,让他几乎瞬间就汗湿脊背:为什么他竟然完全不欲同王叔动刀兵?连……念头都没有。
      “我想将军也不欲做为猿猴取栗的蠢物,唇齿相依自有磕碰,但也不是外物阻碍于此的理由,将军以为然否?”
      “续……受教。”申续思路有点乱,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望着张平的视线有点茫然,却又在片刻后坚定下来:“故而,相邦欲以什么诚心予续?”
      哦,竟然还是个有脑子的。
      张平又给他斟满:“听闻尊夫人有恩人遗楚。”
      申续大惊失色。
      张平心里升起隐秘的满足感,暗暗夸了张良一句,面上不动声色,一片淡然:“恩情不报,何异禽兽哉?”
      “……相邦所言,甚是。”
      “上将军若有意,便且归家,后日可再上府来,臣必善宴将军。”得到满意的态度,张平抬手意欲送客。
      申续行礼而起,望着他许久,而后道了别。
      走到门口,突然意识到什么,申续回头问:“相邦此行,王叔知否?”
      张平一噎。
      申续瞬间了然,得知并非王叔有意轻慢不见自己,心里也妥帖些,于是一礼拜下:“无意冒犯相邦,只是续还有些事,想请王叔定夺。”
      申续姿态放得低,张平也不好说什么,答应会替他传达,心里略微不是滋味。
      瞧瞧,瞧瞧,老夫一把年纪德高望重,拉下脸做说客别人还嫌分量不够。
      张平把申续送出去,回过身来一脸不爽,抬眼正看见张良站在檐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日光有些晃眼,张平眯了一下,问道:“明日启程,如何现在还不去准备?”
      “听闻荔安君上门,过来看看,”张良露出一贯的笑容,五官在阳光下显得别样昳丽,“具备矣,劳父亲忧心探问。”
      对着张良就不用绷着面子了,张平撇了下嘴:“我面前还装模作样的。”
      张良揶揄:“难道我方才所见不是父亲您?”
      “那能是一回事?”张平过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看着张良呼痛捂头满脸快意:“还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张良面上委屈一闪而过:“帮了您那么大的忙,您不谢我还打我——好我说!见不到孟姬,不过还是有些事情要同她说明。这封信请您转交。”
      张平放下要敲他的手,背负在腰后作出一脸神秘莫测:“好说,给我看看。”
      “不行!”张良抱着信卷宁死不屈,“您不能看!”
      “竖子不孝!你才多大就有为父不能看的东西了!”
      “既是我予孟姬的,何来父亲一观之理?与年龄无关!”
      “你光腚满地跑的样子我都见过,写个信还不让为父看?老实说,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只是见不得您罢了。”
      “张良你怎么说话呢!我今天就非要看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撬韩璟的墙角!”
      “……”
      “……?”
      张平摸了摸鼻子,想解释,看着周围齐刷刷低下头的侍婢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张平你说什么呢!”张良沉默半晌,抱着信卷给他来了一肘,一张芙蓉面透出鲜妍的红,吼道:“我尚未冠!”
      “恰与孟姬同岁——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良!诶阿良别走啊!”
      “滚!”张良扔下一个字飞快地跳下台阶,气冲冲地往后院跑。
      他阿爷什么时候才能靠谱一点!

      今日夜巡越野,宁昭同难得有个空闲时候,从案下拿出韩非那卷论人主的新文,一边看,一边在纸张上理着思路。
      上回对照着蒙学简写完整本训练计划,她的认字熟练度上升得非常快。而韩非又不是爱用辟字博人一异的性格,今日竟让她很流畅地读下来了。
      读完了,又觉叹息。
      虽说这种文章并非她所多见而擅长的那种严密论证,但肌理甚析,辞锋极利,加之理据充沛,一番雄辩滔滔文气纵横,一脉横溢才华掩都掩不住。
      畅快淋漓。
      却又忍不住想,他将人性看得如此之透,究竟是经历过多少世情冷暖。
      略一触碰,都觉触目惊心。
      她微微叹出一口气,又拿了一张白纸,顿了顿,一腔心事按在心尖,笔端墨字流泻而出。
      “敬呈先生。今阅先生新文……”
      一灯如豆,微微摇曳。

  • 作者有话要说:  火中取栗是个外国的寓言故事,我写过后才意识到的,不好改了,就让张平爷爷原创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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