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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假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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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挂亮了。
多云,太阳只探出一个侧脸,光线并不剧烈。奶黄色的窗帘被雨后清凉的微风,吹得摇摆不定。昨晚在梦里,我因担心被各种高压线电到,一直都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之中,闹铃响了两次都是直接按掉。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我就着果酱吃了两片面包,打开练习册。
正犯瞌睡呢,韩其灼来了电话,“在你楼下呢,下来吧。”
我撩起窗帘,心里一惊。
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呀?
不对不对,昨天临挂电话的时候,他约我今天做什么来着?
……
哎,我这个傻帽。
我想起了我们的约定,后悔当时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呢。
因为今天,可是计划了两张卷子啊!
当我下到二楼的时候,看见他站在楼前的小十字口。我在敞开式的栏杆里冲他招手,他在阳光下向我点头。
我有点矫情地说:“你笑起来真的像太阳,感觉酒窝里也接满了阳光,快要溢出来了呢!”
他笑:“所以我们就追随太阳的脚步,去实验楼楼顶吧!”
我问:“能进去吗,去楼顶干嘛?看日落,也太早了吧?”
“看看,这是什么。”
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然后便向学校的后门走去。
我一边下楼一边追,“喂,喂,你等等我!”
我们几乎是一口气跑上楼的。
我喘着粗气问:“你怎么知道实验楼楼顶的门没锁?”
“学校对教学楼管的严,生怕学生们一下课就到上面去,很危险。但实验楼就是他们的疏忽了。”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啊?”我又开始唐僧附体。
“喻然,你过来,到这边。”
我转身,看见他已经跑到另一侧了。
“天啊,这里能看见我住的房子,整个老区都看得见呢!”
“是啊,所以才带你过来呀。”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是同样的话,他就是不回答我。我作罢,便两手一摊,听他发落。
他说:“来,喻然,我们要折九十九只。”
说完,便从袋子里抽出一张银色的纸。
我不解:“你拉我到楼顶,就是来折纸鹤的?”
“傻瓜,是飞机啊!”
忽然就想起杨雯青说的话了——顺利通过高考,才能放飞梦想。
于是,我也抽出一张,横横竖竖地叠了起来。
“那我要我们都顺利通过高考!”
我说完,便拿出运动会投铅球的姿势:先是侧身,将右脚向后迈出一大步,然后微微屈膝,将腰折成一个半弧形。最后,再让弯曲的右腿突然发力绷直,带动起整个右臂。
终于,我飞出了第一个纸飞机。
当然,由于整个过程太过充满仪式感,实际动作其实非常缓慢,并不连贯。
“使这么大劲儿啊!”他笑。
“那是,立大愿,必须真诚!再说了,这也不仅仅是我的愿望,它还代表着咱们每一个人。”
他看了看我,将手架在额头上向远处望去:“恩,目测飞得最远,实现了实现了。”
“胡说,这才第一个!”
不过,我被他阿谀得有些上瘾,很快便飞出第二个:“我要开学后的摸底考试物理过120,不过分吧。”
他则飞出第三个:“那我要高三家长会我爸必须到场,不过分吧。”
我递了个鄙视的眼神,说:“哼,又学我。”
他则不以为然地歪着脑袋:“刚才那最后四个字,也可能是你的回音。”
果然人不可貌相,平时看着挺沉默一人,胡说起来简直是……算了算了,不言语不言语。
后来我们就越说越语塞。
十八岁的年纪,还没有太多欲望,仿佛早在出生前,我们的大脑就被植入了一种芯片,设置就是在高中结束前只能运行一种程序。它常常发号施令地告诉我,先考上大学,别的以后再说。
但有时,也会突然被病毒侵袭,代码重组,程序变更,蹦出些搅得人心神不宁的东西。
因为突然,韩其灼看向我这边,然后又转身朝远处喊道:“那我要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不过分吧!”
恩???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慢慢地转身,看向他,最后,随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
那只飞机已经带着他的愿望走远,而那个声音,却一直一直回响在我耳边。
不知为何,我忽然就觉得,它一定能够伴随我们离开这片土地,只是飞行速度和轨迹逐渐开始成为公差为负的等差数列,在天空有橙色混进蓝色的时候,借着风,沿楼宇之上,蜿蜒成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而那些楼,也变成一株株的油菜花,随风摇曳。最后,摇成了一个金黄色的圆圈。
我看着这个圆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所有的橙色和蓝色,再倾洒出一片星光。
忽然就有了眩晕的感觉。
想必我是被刚才那句话冲昏了头脑吧?冲出了好心情,亦或是隐隐的担心?
我不知道。像我们这群十八岁的凡人,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次拧巴和纠结,才能练就出无敌金刚之躯。
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动画片了。
然而,我们谁都不是希瑞。
“我要咱们数学老太讲到激动之时别再喷口水了,哈哈哈。”
“那我要食堂阿姨在做西红柿炒鸡蛋的时候,多放几个鸡蛋!”
“还有小卖部,能不能多进点儿牛板筋和干脆面,真的是每次大课间都要疯抢!”
我们每飞出一个纸飞机,便说出一个愿望。那些银色的小东西有的能飞出很远,飞过眼前层叠的房屋,向着老区的方向。有的,则刚起步,就被一阵不明方向的怪风给击中,顺着水泥管子委屈地落下去。
渐渐地,我的手臂开始有些酸楚。
最后,韩其灼以一个180°转身,将第九十九个纸飞机用力地飞了出去。
一瞬间,太阳似乎要被融化了。它像颗大大的橙色上好佳硬糖一样,糯糯地挂着糖水儿,徐徐地贴近离我们最远的那片房子。
我说:“再过段时间,就是放风筝的季节了。”
“是啊,以前妈妈经常带我去放风筝,记得唯一的一次是我爸带我……”他陷入了沉思,没有再说下去。
而我,则踩着他的留白,敲开了回忆的大门。
“春天的田野,油菜花黄,家长们都会带孩子来放风筝。有的是买的,但多数还自己做的,更有意义。记得有一次,一个叔叔跑来问我,能不能把风筝借给他,他难得抽空陪孩子,自己的风筝绵纸破了,孩子又哭着要最高的那个。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看向韩其灼,他并没有回答,好像陷在更深的沉思里。
于是我继续:“后来我爸就征求我意见,我当然是同意的啦,还说要把风筝送给他们呢!但是送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每次搭房子的时候,总是少一块儿积木,哈哈。”
“你等等——”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我的胳膊说,“我马上回来!”
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手机屏幕都快被我盯碎了,他才出现,却站在天台楼梯口看着我不说话。
我激动得快要哭了,赶紧跑向他,表情跟见了救命恩人似的。
一缕夕阳的余晖打在韩其灼的左脸以及手臂上,只见他拎着个袋子,袋口露出一个三角。
“是不是这个?”他说。
我:“考我通过局部猜整体是吧?”
我有点不耐烦。心想你抽风似地消失了一个多小时,让我等得心惊胆战又莫名其妙。一会儿待到月黑风高时,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是,我又能怎么收拾他。
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嚷嚷道:“韩其灼,你知不知道我怕黑!再晚来一步,我就从实验楼楼顶上跳下去了!”
“其实还有楼梯,你也可以走下去。”他一字一句。
我赶紧解释:“我怕走楼梯……慕小霖说了,晚上走楼梯千万不能扶扶手,因为会扶出第三只手!”
“是这一只吗?”
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吓得我又开始蹦。
最后他把袋子递给了我,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给,物归原主。”
我白了他一眼,毛手毛脚地将袋子打开,却在拿出来的一瞬间又赶紧小心捧住——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四边形,但是爸爸选的彩色马拉纸,妈妈挑的黄色玻璃线,还有最重要的,是我那块儿缠着玻璃线的红色拱形积木。
那不就是我的风筝吗?
那就是我的风筝啊!
它的横轴与竖轴已经断裂,原本新鲜干净的小麦色木杆,也变得十分晦暗。我小心翼翼地将几处断裂的地方拼接起来,又轻轻压了压。
木条已经很脆,十字连接的地方,有木屑细碎掉出,我在靠近断裂处像吹伤口似的吹了吹。然后,就看见那里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希望灼灼小朋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落款是然然。
全文只有“灼”字加了拼音。
韩其灼说:“写的真好。原来然然就是你呀,柏喻然小朋友。”
“啊?原来灼灼就是你?韩其灼小朋友?!”我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激动地问。
他:“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我说什么了我?灼灼小朋友,你就是这么跟你救命恩人说话的?”
他赶紧咳了两声,却仍然固执己见:“恩……注意辈分。”
“什么?你也就比我大几个月而已!”
我觉得我“吼”得挺有气场的,虽然大多少都算大吧,不过他道是没反驳。
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朝我走来,而且越来越近。
我的心开始打小鼓,想着越界了越界了,不可以不可以!但是脚步却极为诚实,没有挪动一下。
我知道,自己的拧巴劲又上来了。
他说:“我想抱抱你,行吗,喻然。”
不是询问的语气。
我没有回答。
因为当时的我正试图打败纠结,和果断结盟,忙的应接不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停了一会儿,便将我慢慢拢进了怀里。
其实怀抱很轻很轻,特别地轻,但是却很久,特别地久,久到好像我又陪他一起回到那个油菜花开的田野,然后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放了一整个下午的风筝。
他拿着红色积木时而上提,时而下拽,奔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但马上又爬起,脸上则挂着和油菜花一样金灿灿的笑容。
等到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松开双臂,转而拉起我的手腕。
脚边有一团与黑夜相背离的白,我拾起,是纸飞机。
“它又飞回来了,不是吗?”韩其灼望向远处,那一片万家灯火的老区。
我一个转身,使劲将飞机飞了出去——这才是真正的第九十九个啊!
人生有时兜兜转转,却又回来。
或许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偶然。
“小心,下面还有一个台阶。”
黑暗中,我们沿着楼梯盘旋而下,我抓着他的手,跟随他每一个脚步。
其实外面早已是万家灯火,但那只是外面,与我们无关。
周围很黑,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有些不舍。就像很久很久以后的那次手术一样,我先是无比抗拒,之后又巴巴地不想离开。
所有的事物都没有绝对的好坏。
是非美丑,完全在于体验者本身的感受。
我们走的很慢。阶梯层层,带领我们一步步回到现实。静静中他的呼吸,空气中温软的潮气,少年彼此协调的步伐,曾让我一度停留。
这是在初秋的夜晚,跳一支圆舞曲吗?
他是邀请我的王子吗?
十二点还没到,我的马车会不会突然变成南瓜?
时间,拜托你慢点吧!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像这个风筝,我会一直把你放在身边。”
时间,你没有让他忘记我。
直到我回到小屋钻进被子里,都没有缓过劲来。
我觉得实验楼的天台不是普通的天台,而是一个将我暂时与高中、与高考隔离的神秘境地。当我站在上面俯视低矮的三层教学楼和二百八十米小操场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跨越过它们了!进入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
“你说的是恋爱阶段吧。”
两天后的一开学,谢忱打断我的矫情拍着我说:“柏喻然,咱们下周就要摸底考试了,先把这个阶段过了,再说吧。”
她劝人的时候总是这么不留情面又切中要害。
我像是被解了穴似地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