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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

  •   拆迁的事,虽说在顾虑上已经解除了,但我们还是把它当成个离自己最近的大新闻一样
      持续八卦了好几天,而韩其灼自始至终都没有加入这个大讨论。
      虽然他之前一再强调说自己的心态还不错吧。
      但我还是觉得他有心事,而且似乎还挺沉重。
      于是某天下午放学,我决定先找他吃个饭,再“顺便”做个复读生心理辅导。然而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
      我在上次那个“千里香”里吃了碗馄饨。
      正如谢忱所说,他们家,馄饨才是主打。
      我点了个大份,吃的汤也不剩,而后又在店里的小凳子上“消食”了一会儿,才骑着自行车晃悠到他家小区门口。才发现小区很新,我来过两次,都没有在意。
      说真的,当时我有点纠结要不要进去,虽然明知道韩父那句“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是个客套话吧,但我最后还是没打任何招呼就上了楼。
      正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争吵声。
      韩父:“到底是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爸,你是不是要拆掉老区盖量贩?”
      “叫我回来就是因为这?这不是你现在操心的东西。”
      “快说,是不是啊?”
      韩其灼的声音有些大了,不过马上就被他的后妈打断,“哪有这么跟你爸说话的?而且这都是生意上的事。你现在——”
      对方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时,韩父的语调也有所缓和:“其灼,你就快要高考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安心复习。你不是不出国嘛,要选择喻然,就别操心这个。”
      什么?怎么还跟我有关系吗?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惊,全身的神经细胞都跟着警觉起来。
      于是更贴紧门缝,仔仔细细地听了下去。
      韩其灼:“你原来不是说腊八节那天带我一起去竞标吗,怎么后来又反悔了?”
      里面没有回应。
      “还有上次,带我到实验楼楼顶,你跟周秘书说这块儿地就很不错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决定要拆老区了?”
      对面仍然没有回音。
      “你快说,到底是不是?!”
      “拆不拆,跟你有什么关系!”韩父终于开口,“我做生意,还不都是为了你?而且把你养这么大,也不是为了让你在这儿因为一个拆迁来跟我呵斥的!”
      “就是跟我有关!”韩其灼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那些居民的感受,还有那些学生的感受。你做什么事……你做什么事,从来都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的声音越发颤抖,而我还从这些颤抖中,听到了别的东西。
      那不是青春期大义凛然的人道主义声讨,也不是两个少年在某个落日余晖下的偶然的对白。那是里面这个男孩作为儿子的又一次失望,就如同儿时每次考完试后那些漫长的等待一样。
      平复了一下情绪后,韩其灼继续:“其实,你也可以把老区翻新,没必要全拆的。”
      “哈哈哈哈!”韩父大笑起来,“幼稚!我是救世主吗?我只是生意人。”
      顿了顿又说:“不过那天腊八节,我确实是去竞标那块儿地的。恩……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哦,我想起来了,这件事,还确实跟你有点关系。记不记得有次我问你,你们学校最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告诉我说是大型超市,方便附近学生购物之类的。的确,它是个好地段,位于三所高中的中心,不远处的南山,又有所农业大学,如果利用得当,后期利润相当可观。我也是很早就看上那里的,只是一直没有个好方案。所以当你说出适合建量贩的时候,包括你在场的周叔叔也惊呆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儿子看似很随便的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么有价值的建议!”
      听到这里,我的脑子开始发木,胳膊抵着墙壁,说不上是怎样一个心情。
      老区拆了,政府会把居民安置到更好的地方,建量贩,对附近的学生也有利。
      可为什么,在我听到它跟韩其灼还有他父亲有关系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呢?
      我还在沉思,门突然被打开了,还没等我转身跑下楼,就被韩父撞了个正着。他当时正气冲冲的对里面说了一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随后,韩其灼也出来了。
      他和他爸爸显然比我还惊讶,而我对于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门口这件事,更是不知如何解释。
      最后我说:“我的车子还没锁,就先走了。叔叔再见!”
      对于如此仓促且略显失礼的结束语,时至今日,我从未后悔过一次。虽然那时,我完全可以假装成刚到那里,并说“我是来找韩其灼谈心的,觉得他高考压力有点大而已”。
      可是我没有。
      因为当时的我,确实是在偷听。
      而偷听,是要付出代价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的对话,有好几次险些骑进道路旁边的绿化带里,不过最后还是让一个闪着白光的钉子把轮胎给扎破了。
      我推着车子走在灯火通明的青年路上,才发现这附近的确有三所高中。
      可为什么那次“逃课”出去,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呢。
      夏天的八点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路上来来往往行驶着不同的汽车,我喜欢银白色的,于是就特别有注意。灰色的柏油马路上,它们如同闪电般地从闪着霓虹的店铺前急弛而过,盯得久了,眼花会产生幻觉。
      忽然就想起第一场雪时跟韩其灼在实验室楼楼顶堆的雪人,第二场雪时,跟慕小霖还有谢忱,在操场上打的那个雪仗了。
      那些画面,就如同眼前那些车子一样,闪着银白色的光。
      可我却看不清楚这里面每个人的表情,也包括我自己的。

      走着走着,便又来到了那家店。它曾经一会儿是“秋天的童话”,一会儿是“冬天的童话”,而现在,又变成了“冬夏绒绒”。
      没有木框,它的周围闪着彩色的荧光灯,里面传出与炎炎夏季相背离的《雪绒花》。
      出于好奇,我走了进去。
      “请问,吃点什么?”
      一个年龄比我稍长的女人,手里拿着个菜单看着我。
      我心想,该不会就是店长吧。
      “你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要是能猜出正在放的这首歌曲的含义,我就送你本店最受欢迎的雪绒花冰淇淋。”女人说完,便指了指菜单上面最大一幅画。
      我看了一眼。
      还有这等好事?我只是傻站了会儿而已。
      不过还是决定猜一下,因为此刻的我,确实需要一份冰淇淋来压压惊。
      于是我说:“是不是因为您的名字里也有个绒字?”随后便指了指菜单右下角那一行小
      字。上面写着,店长夏亦绒。
      她缓缓摇了摇手指:“没这么简单,最后一次机会。”
      我开始环顾四周。
      发现店铺的设计跟它的名字一样特别——左边是冬天一样的装潢,墙面上,镶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玻璃,里面飘着类似雪花的泡沫,相当前卫。而右边,又完完全全是夏天的风格,各种盆栽把店铺的另一侧,装饰得像个精致的小花园,而那个巨型仙人掌盆栽也还在。
      我说:“这里有雪,代表着冬天,那里有花,代表了夏天。您喜欢冬天的雪又喜欢夏天的花,所以您希望在冬天里也能开出夏天有的花。《雪绒花》实际上是‘雪融花’,‘融合’的‘融’,对吗?”
      “可是冬天也有花啊,为什么一定要是夏天呢?”
      “因为右边这些我能叫得上名字的,都是在夏天里才有的花啊,所以我觉得老板喜欢的花,一定开在夏天!”
      夏亦绒笑:“只有有心人,才能品尝到店长亲自做的冰淇淋。”
      “谢谢老板!”

      我既没有坐到左边的“冬天”,也没有坐到右边的“夏天”,而是在前面的台子上一边吃,一边和夏店长聊天。冰淇淋的清香冲淡了我前面所有的不快,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多了。
      我对夏亦绒说:“连钟表都设计得很独特,左边冰蓝,右边橙红。”
      “那么下次光临,依然免费!”
      看来我今天还不算是个太倒霉的人。

      出了“冬夏绒绒”,我便推着自行车继续朝老区的方向走。突然,就感觉视线里亮了一下,还没等我确定是什么呢,沉闷的“轰轰”声便朝我的头顶压了下来。
      然后很快,一道白色的光便铿锵有力地蔓延成了曲折的形状,迅速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劈出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无论我怎样祈祷,一滴,两滴,三滴,厚重而急促的雨点还是砸了下来。
      于是我顾不得车子前胎有破裂,赶紧左脚踩着车蹬子,右脚擦着地面地向老区滑去。
      其实雷声在响过几次之后就消失了,只剩下倾盆大雨止不住地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身体里。我像是突然被什么激励了似的,在划了几下后,便直接从咯咯吱吱地车蹬上跳下去,拽着车子飞奔起来。
      待我“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才感觉到冷,刚才紧迫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哆哆嗦嗦地准备锁车子,却感觉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是韩其灼。
      他没有说话,而是将雨伞打过我的头顶,把我拉进了单元里,而自己,则又转身跑入雨中。
      在他低头给我锁车子的时候,我突然就很想哭。
      一样的大雨,相同的雨伞,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想跟他在里面奔跑。
      而我刚才那股百米冲刺的劲儿,也顿时匿了踪迹。
      我没有了力气,浑身软软的。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蓝,我吃力的抬手柔了柔眼睛。突然,胳膊肘打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再一敲,圆圆的,又毛茸茸——
      “喂,你干吗打我脑袋?啊,好疼!”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抽回了手,定定神才发现是韩其灼,他就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
      而且,是在我的床上!
      我发誓,当时我差点一脚就给他踢下去了。
      “你怎么不回家?!”我丹田发力,只一句,就破了音。
      他挠挠被我八嗓子吹乱的头发,委屈巴巴地说:“昨天你晕倒了,浑身又湿透,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换完了衣服。然后,就发现你在发烧。你是病人,当然得治病为先了!所以,就没回去啊。”
      我马上就闭嘴了,可忽而又感觉哪里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不容我分心,他自己先替我答了句:“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你个大头鬼啊——什么???我才反应过来,急忙问:“你说谁帮我换的衣服?你吗??!”
      他点点头,摊开手:“啊,要不然呢,还有谁。”
      “难道不是我自己?”
      “当然不是了!你都不省人事了!”他没了刚才的沙哑,更讨厌的是义正言辞间,还混了些求夸奖求安慰的委屈。
      我那个火“蹭蹭蹭”地往上窜啊。
      他看着我,立马解释:“而且我就是这么捏着被子换的。你不老实,害我费了半天劲呢!想什么呢你。”
      我狐疑地看着他,心想,我就不信你露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果然很快,他额头上开始有大颗汗珠,于是我赶紧指着他的鼻子狂吼:“撒谎了吧,心虚了吧,看看你的汗吧!”
      “一大清早的被你审问的我都忘了,昨天你一直喊冷,就把空调给关了,现在都快热死我了!”
      他说完,便麻溜地跳下床去,留我一人坐在上面盘腿儿、闭眼、气沉丹田,和整理空白的记忆。
      冷气很快就吹散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得出结论,这个在空调前吹风的家伙,依然是个阳光帅气、正直纯情的好青年。
      我靠在床的沿边,慢慢欣赏着他在桌前给我冲感冒灵时特有的侧影,半晌,只听他小心翼翼地晃出一句:“所以喻然,我跟我爸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恩。”我点头。
      冲剂还在杯口氤氲着热气,我从来没觉得它的味道这么好闻过。
      看在你为我宽衣、熬药、洗手作过羹汤的份上…..咳咳,第一个性质再议——不过好像也没有很不爽。虽然过程完全失忆,但脑补一下画面的话,还是有点点香艳呢。
      不对不对,我晃了晃脖子。
      人家都说了,眼前只有被子,没有画面!
      “柏喻然!”
      虎狼浮想被掐断,我赶紧下意识地又“恩”了句。
      “然后呢?”不用看都知道,他对我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勺子在杯里搅得叮里咣当。
      我说:“然后我就找了个借口下楼啊。”
      他:“……”
      沉默在燃烧,介于马上要爆发与被按捺之间。
      我嗅到了一丝焦灼,于是赶紧睁眼继续:“再然后,自行车的轮胎就被一个钉子扎破了,可能是我看着太可怜了吧,路过家冰激凌店的时候,老板给我出了个谜,说猜对了就有好吃的。当然我这么聪明,一下子就答对了呗。”
      我说的很快,跟讲故事似的,中途还换了个姿势。
      “对了,它家的冰淇淋特别好吃,叫雪绒花。诶,你知道这个歌吧?”
      他开始转头瞪我,我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得搪塞并不代表我在掩饰什么。有些事,只要不关乎大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但是出来后没多久就下暴雨了,然后就遇见了你……没了,真没了!”我最后摊开手,说:“把药给我,我得吃药了。”
      “不过,昨晚你怎么在我楼下?”我又问。
      “我追出来了啊。可是没找到你,就一直在楼下等。”
      “哦哦,这还差不多。哎呀对了——”我一怔,“才想起来,还没跟老杨请假呢,晕!”
      他把杯子递给我,说:“早就用你手机给老杨发过短信了,真是瞎操心。你先别打岔,那……那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我无力,耐着性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昨晚我和那个店长也聊了聊,她跟我说,这指不定还是个好事儿呢!而且,不是有青年小区呢嘛。其实我吧,就是特惊讶那个拆迁居然跟你、还有你爸有关而已,并没有不接受的意思哦。”
      “真的吗?”他睁大了眼睛,一副求真欲切的样子。
      “真的啊!我骗你干嘛。”我特真诚地看着他,“再说了,灰红砖不一定要永远一成不变,对吧。”
      “什么砖?”
      “灰,红,砖。”我一字一句,“就是老区啊!你看看附近这些房子,哪个不是这种颜色的。”说完,又指了指外面。
      正好有几只麻雀飞过,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收回刚才那副傻样,架起书包恢复到正常的十九岁少年,“看你这么身心健康的,我就放心了。走咯!”
      “你去哪儿?”
      “上学啊。”
      “可我还是病号呢。”
      他摆摆手说:“我又没请假,走了走了,晚上等我带饭。”说完,便一个转身地消失了。
      哼,还挺爱学习。
      我晃着脑袋抵着墙壁,吹着热乎乎地杯沿。

      此刻,老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可惜什么东西都是存在的越久,离它消失的时间也就越近。老区总是要变的,这块儿地皮太好了,我要多看看它们。”
      我又望了眼窗外。
      啊,果然说的没错!
      “对了!”我拍了下床沿,穿上拖鞋跑下楼去。
      老人依旧坐在那里,见我过来,点了点头。
      “童爷爷,我想跟您说个事儿。”
      他从兜里拿出一副眼镜,说:“看起来,这个故事,会很长……”

      那天,我们一直呆到黄昏。
      夕阳的余晖打在陆续放学回家的学生们的身上,像是给每个人都披了层雾蒙蒙的斗篷一样。可那个魔法并没有成真,反道是让他们的脚步变得更为沉重了。
      最后老人说:“走吧,你也该回去学习了。”
      我不解地问:“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呢?”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
      “走吧。”他打断。
      “可是童教授——”
      老人起身,没有回头,也没有摆手。
      他遗落下的板凳和塑料水壶,很久很久,都没有取回。
      我问谢忱,是不是搬到新的小区,就算是有再宽敞漂亮的道路和精心修剪的树木,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坐在小凳子上,开开心心地看风景了?
      谢忱说:“是啊,我们每个人都有想珍藏的记忆,但如果有天你要强行夺走它们,确实还挺残忍的。”
      我不解,问:“什么意思?”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有些人,在年老的时候会变得胆小和不安,这不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全之感,更是因为他们太孤单了,所以才会喜欢看旧照片之类的东西,回忆过去美好的事情。那些回忆充满着生机,带给他们幸福和寄托。”
      “但是,如果没有了这寄托呢?”我晃着谢忱的胳膊,感觉身上像是突然被挂了很多支装满了“后悔”的盐水瓶似的,揪着肉疼,沉得要命,“谢忱,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早就告诉他啊?”
      谢忱反抓住我,摇摇头说:“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说不定人家早就知道了呢,这么大的事儿!喻然,你要正确看待伤害!”

      喻然,你要正确看待伤害。
      是啊。
      在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当口,我们谁都不想成为那个被伤害的人。
      雨后清亮的早晨,我、慕小霖、谢忱还有蔚飞,最后一次给自己加油打气,身后的韩其灼看着我们笑。
      他说,去年的我,也是这么幼稚。
      我们以前都不说自己在变老,而是说自己在长大,一年又一年。
      可是有些人,却每天都在变老,一天又一天,比如我们的亲人。
      而我们,谁都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老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出现,直到有一天。
      而那一天,我解开了他之前所有的沉默,哭得像个丢了风筝的孩子。

      “童培教授去世了!”
      “快去看看,就在上面那个农大,来了好多人!”
      放学回家的路上,很多人围在小区门口的讣告前。
      “能死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没什么遗憾了……”
      “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以后我也——”
      “妈,你瞎说什么呢!快呸掉!”
      我愣愣地看着人群,半晌才想起来,赶紧跑到小花池边拾起老人的板凳和水壶,朝南山上走去。
      大学门口来来往往着很多穿黑衣服或白衣服的人,有几个穿着黑白统一的女生推着个物料箱,正朝操场的方向走去。我没有目标,就跟在她们身后。
      “要不是拆迁,童校长才不会就这么离开!”
      “就是就是!以前,他带我们班的时候,大家去实验田采集标本,那么热的天,学生们中暑晕倒了,童老师都还没事儿呢。”
      阳光温弱不刺眼,隔日余温却尚存。闷热,丝毫未减。
      我加快脚步上前去问:“你们说的童校长、童老师,是不是就是童教授啊?戴个眼镜,大概有这么高。”
      我比划了一会儿,有个女生恍然大悟:“啊对对对!他是校长,也是教授,后来退休了。不过,你是谁啊?”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我晃了晃手里的水壶和板凳说,“怎么样才能找到他的家属,我需要把这个交给他们,这对童校长很重要!”
      女生指了指小路尽头的八角楼说:“第三棵松树下的那个人,好像是他女儿。”
      我眯起眼。
      不远处的操场上,粉红色的塑胶跑道正散发出嗜血般的味道,像是要把所有靠近它的人都吞噬了似的。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女人双眼红肿着就站在树下,松针婆娑的阴影降到她白色的衬衣上面,显得她整个人更加悲伤和凄凉了。
      她捂着嘴哭了很久才说话:“我是他的养女,我爸爸他——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说完,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说:“您也别太难过了,你看,有这么多人,大家都记着他呢!童校长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安息的。”
      她看了看周围,情绪稍稍好了些,但仍未停止抽泣。
      我摇了摇头。
      就算内心暗潮汹涌,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也是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没办法,事情来得太突然。从老区到农大,一路上的每一步,我都在整理,却仍旧没有任何头绪。
      于是我就现有情况单刀直入:“请问这两个东西能不能跟童校长一起火化啊?每天,他都是坐在这个小凳子上看整个老区,然后旁边放着这个水壶。它们陪伴他一起回忆,也分享了他所有的幸福,所以我想——”
      “爸——”
      还没等我说完,那女人就又捧着板凳和水壶失声痛哭起来。
      我将小板凳和水壶交与她,便转身离开了。
      路过来时的那片人群,我看见了童教授的遗像。他在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瓣中间笑的很慈祥,很多人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都很悲伤。于是,我在心里面默默地祈祷:
      “亲爱的童爷爷,天堂里有您所有美好的记忆,您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永远都是幸福的。”
      后来,我又在学校里茫然失神地晃了很久,直到浑身热得湿透,像刚淋过雨一样,才想着离开。走出校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就有种奇怪的罪恶感拥上心头。
      我把头别向一边,突然想起谢忱所说的——你别自封加害者,再在心里面无限量化。
      我笑,却奇怪鼻尖怎么开始有酸楚感。然后就在那时,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它极不平静,它剑拔弩张:
      “童培毕竟是我的岳父,能不能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啊?!”
      我的身体开始僵直起来。
      终于,当事件的始末长龙即将随风燃烧殆尽,四散飞舞的碎片便在某个地方悄悄掉落下去和降解。空气中,又飘起了操场上刚才那个味道。
      不远处的冬青树旁,韩父和那个养女,以一种对峙的姿态站了很久。
      最后那女人冷冷地丢出一句:“你,不,配!”
      正中靶心,恶心,且痛得要命。

      蝉鸣的聒噪声又在空气中伏而又起,它们或许就藏匿于某个深褐色的枝干上面,我替那些枝亚感到痛苦。
      如果时光能够快进,真希望夏天赶紧过去,那么所有的纷繁庞杂就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雪皑皑下的宁静。
      又或者时光能够倒流也行,那之前所有的对白,就全都是虚无,哪怕代价是让我再为黑色高三赴汤蹈火一次也在所不惜。
      可用时间轴搭建的舞台对我们这些小丑们的祈祷非但不予理睬,反而是变本加厉。
      它兀自旋转,还越来越快。
      我们痛苦得想吐,却要强忍着演完最后一幕——
      因为谁让你的脸上早已抹了漆,怎么洗也洗不掉;
      谁让你穿的花花绿绿,自己都觉得可笑。

      “学校对教学楼管的严,生怕学生们一下课就到上面去,很危险。但实验楼就是他们的疏忽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啊?”
      “天啊,这里能看见我住的房子,整个老区都看得见呢!”
      “来,喻然,我们要叠九十九只纸飞机!”
      “记不记得有次我问你,你们学校最缺的是什么吗?”
      “你告诉我说是大型超市,方便附近学生购物之类的。”
      ……
      “爷爷,您说拆迁的事,到底他爸爸做的对不对呀?是不是建个超市,对学生们也好?不过您以后怎么办呢?”
      “呵呵,小姑娘,你喜欢的那个男孩,他叫什么?”
      “他叫韩其灼。”

      谢忱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偶然,所以永远都不要存有侥幸心理。高考也是,所以一定要好好复习。
      当挂着童爷爷遗像的黑色轿车驶离学校的时候,当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时候,当我们最后一次想甩飞卷子嘶吼着“哦累哦累哦累哦累”和“谁比我惨”的时候,我忽然就沧桑地意识到,自己“老”了,结结实实地老了。
      又或者是,我只是想迫切地告别,那个曾经无比幼稚的自己。

      那天的太阳落得比任何时候都晚,我沿着长长的斜坡走下去,额头上的汗珠席卷着泪水从脸颊上大颗大颗地掉落,一刻也没有停留。
      黄昏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一些暗暗的灰色的云,然后,就蒙蒙地下起了小雨。它们滴在手心里,温暖又柔软。
      这,不是这个夏天这个城市该有的雨。
      它应该,不属于任何季节。
      我眯起眼,看了看天。
      “薄荷喜温暖湿润的环境,生长的最适温度是20℃~30℃,每年收割以两次为好,第1次是在6月下旬至7月上旬,我们现在正赶上第2次收割,时间刚好。”
      老人的话就这样轻轻地一遍一遍地回响在耳边,如同温软的雨一样,安静地模糊了我的视线,又潜入我的心底。
      “对不起,韩其灼,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同一所大学了。”
      最后,我带着很多很多未说出口的话,参加了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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