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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城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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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呢,别走神!”
一支毛笔轻打在我的头上。我抬头,见大师兄刚好迈步走过,于是庆幸南羽帮我打了个掩护。否则,定要被大师兄这个古板抓住罚一顿。
我叫棫倾城,一千零四十九岁,是当今天帝亲弟言昭上将的关门弟子,排行第九,听闻四十九年前绅海叛乱,我父亲棫如清以全族覆灭的代价剿清叛党。曾经的天界大族,只剩了一个年幼的我。
师父见我可怜,便破例收我为座下唯一的女弟子。
据师兄们描述,我因伤心过度,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便是一千岁之前的事都记不得了。毕竟这全族覆灭、家破人亡的滋味不好受,故而我也不想着去把记忆寻回来。
“好,今日便到这,大家散吧。”
我迅速放了笔,将手中的心经一合。
“喂,刚刚帮你,要不要谢谢我的?”
说起南羽,他是我师父座下七弟子,也是八位师兄中与我最合的来的。虽然整日开口便互呛,但论长相,他确实算佼佼者。
我素来不信仙人之间有天资之别。但我在他的带领下整日往凡界跑,乐的什么学业都顾不上。他还自己修得一身好本事。
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是他比我早入门那么多年的缘故。
南羽自小没有父母,被我父亲救了在家中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仙童。而有日我师父来寻我父亲,见这小仙童根骨极好,遂收他为座下七弟子。
或许在那时就与他玩的极好,因此到了幽兰坞没了半点记忆依旧与他合得来。说来他不过大我十岁,为什么师父没看上我倒看上他了?这事我也问过他一两回,不过问起以前的事他总会变着方法地岔开活题。我心知他是不想勾起我以前的回忆,故也识趣,不多问。
“谢什么,想多了,你有包庇之嫌,咱俩现在在一条船上,你要是敢去告发我,你也跟着遭殃。”
他没脸没皮地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告发你或许落个‘回头是岸’,而你......啧啧啧......”
四十九年的相处,我早已明白“打不过还骂不过”这个境界。
他又道:“最新小道消息,师父今日去天宫。”
我猛一点头,叫上八师兄絮同,三人一起捏个诀唤朵云,刹那功夫便到了凡界。
“姑娘的眉目生的真好看,比日月星辰还耀眼,要不要来算个命,看看手相?”
脸上一袭面纱,独留眉目,还能得凡人如此夸赞,我十分高兴。每逢下凡,摆摊算命的凡人不在少数,但都只吆喝两句“姑娘,算命看相吗”、“公子,测个吉凶否”之类的,毫无悦耳可言。
于是我径直走到他的小摊子前。
说来好笑,自家师父是六界测运算道第一人,我们三人却来凡界寻这凡人命师的开心。
当真是......寻开心。
凡界的命师,坑蒙拐骗居多数。少数凭真本事吃饭的,算通出凡人的命也很不错了。放眼凡界,恐怕也只有几人,有能力测出仙人的运道。
南羽轻声不要脸道:“我的眉眼也好看,怎么不叫我,这凡人真是没眼光。”
“你可要点脸吧。”
“等会儿,停!”絮同快我一步,抢先坐在摊前的木凳上,一本正经道,“我家姑娘是你能随便看的?先帮我测,本公子探探你的虚实!”
在凡界走了半日,他大概累得慌,才找个由头坐到凳子上去,我和南羽也就不拆穿他了。
那凡人命师装模作样捋了一把自己花白的胡子,道:“公子请伸手。”又问,“公子何名?”
絮同十分有气势地把手往摊上一搭:“你听好了,本公子名叫絮同。”
“姓?”
“无姓。”
除了一些大族,天界仙人甚少有姓。
“字?”
“无字。”
凡人命师一怔,随即愁容涌上眉头。而站在一边的我们,几乎要笑出来。
凡人命师沉默片刻,递上一支毛笔:“劳烦公子,写一下名。”
絮同接过笔,一挥一洒,在略发黄的宣纸上写下“絮同”二字。我想师父的一手好字,他竟半点都未承来。
“公子这名字取的好,待老道为您看个手相......”
絮同像是自嘲一般,笑道:“这名字还称得上好啊?”
凡人命师不知所以然,只一个劲点头。
这名字着实称不上好。
絮同。柳絮纷飞各西东,人事无非已不同。
和离书上的一句话,便成了他名字的由来。
絮同出生的那一年,父母和离。一千岁以前,他跟着母亲生活,可母亲再嫁生子,难产而亡,继父对他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他便去了他父亲处。父亲整日不着家,后母自然也不待见他,他没有依靠,就背井离乡到了幽兰坞求学。
好在他的父母给他了一副天生不错的根骨和高于同龄的天资,否则他就是跪死在幽兰坞门口,我师父也决不会收了他做八弟子。
“絮同,走了。”我正欲开口,南羽已经抢先把絮同从凳子上拽起来。
“我没事的,别担心。那点破事算个什么,我早都忘了。”
我拉絮同的袖子,道:“算命什么多没意思,我们还不如去秋饰阁嘛,对不对?”
未走几步,就听得身后凡人命师喊道:“老夫算尽常人命,却独独测不出公子之运。既然公子并非此处之人,我凡夫俗子,也断不出仙人之道。公子另请贵人罢。”
看来这凡人命师还是有几分本事。
秋饰阁是我每下凡的必游之地。每当我在那里挑了首饰,问絮同或南羽“是这个碧玉七宝玲珑簪好看,还是这个银凤镂花镶珠簪好看”时,总会发生如下场景:
絮同先道:“依我看呢,是这个好看,不过这个也好看。”然后再凑近南羽耳边,故意用让我听得见的声音道,“南羽,说谎话会不会被雷劈?我好怕。”
这时候南羽会淡淡瞥一眼我两只手上的簪子,一本正经道:“依我看,长得丑戴什么都丑。”
“......你以为你长得有多好看?”
正是如上场景,回回都少不了。
不过今日的秋饰阁冷清的很,人少,且几乎全是男子。絮同见不到好看的女子,便只好找伙计攀谈:“哎,你们这儿今日怎么这样冷清?”
南羽道:“看着没,这种虚伪的人,美其名曰帮你挑首饰,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要记住啊,要懂得看破他人的虚伪!”
“南羽,看破不说破,朋友有的做。还有,你以为你目的单纯?”
南羽对絮同道:“单纯,单纯地陪你。”
伙计麻利地包了簪子,递到客人手上:“少爷小姐怕不是本地人吧?不过不是本地人,怎么还有空常来秋饰阁?”
我们三人没事就往凡界跑,二男一女的搭配,再加上不同与寻常人的气质,到街上都能引起行人的注目,伙计不记得我们才是不正常。
本地人,自然不是。常来嘛,不过是因为捏个诀唤朵云太简单。
那伙计神情并不放松,看起来是有话要说。但他一个伙计,客人既未发话问,也就不敢多说,生怕掌柜知道了怪他多嘴。
于是南羽顺他心:“是这里最近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不是本地人,未曾听说。”
果然,伙计道:“咱们这儿近日不太平,有伙贼寇专干拐卖少女的行当,官府查了许久也未有结果。趁着这会儿功夫,几个下三流的采花贼也出来兴风作浪。您瞧,哪儿有姑娘敢出来,就是出来那也得在脸上抹把灰。官府焦头烂额,这街上也人心惶惶。听人说,昨儿晚上,王老爷家的女儿就被糟蹋了。前天,住巷口的李大妈,小女儿外出再也没见过踪影了......”
“行行行,知道了。”
这伙计还真是个一说停不了的人才,虽然他是好意拐着弯儿提醒我,可我还是听得有点烦。我是谁,堂堂天界上将的关门弟子,难不成还能被凡人给拐了?
这伙贼寇着实可恨,不过这事我们也没有法子。凡人命中皆有定数。我们若擅自出手改了他们的命数,只怕惹恼了统管阴阳两界的那位阎王爷。
当今天上地下,统称六界,而六界指的是天界,妖界,阴界,阳界,杀界,逍遥界。阳界又称凡界。
天帝名义上一统六界,可对别界的头头也还是以礼相待,我们没事也不敢乱惹。
出了秋饰阁,不知何时,天色已蒙上一层淡淡的灰色,瞧不见云彩。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本就清冷的街道更不见人影,两旁的大树被风雨吹落了绿叶,掉在石板上,留了一地如葱翠色。
絮同施了个小术,一道淡色屏障挡在我们头上。雨滴碰上,纷纷化开。
东转西绕,拐了两条街,絮同收了屏障,我们三人走进一家客栈。顾着嬉闹,走中间的南羽竟然不慎撞上了人。
南羽示意,我上前扶住他撞上的那位姑娘。南羽礼道:“抱歉,失礼了。”
我承认,这个时候正经礼待的他,确实有翩翩公子的温润感。
那姑娘抬起头,约莫十五六岁,生的眉清目秀,称不上惊艳,可也十分耐看,算个清纯美人。她抬眸与我对视,微带惊异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望向南羽,递上一张折了四折的纸,轻声道:“公子,小女子倾慕公子已久。公子,我......三日后......在此候你......”
哟,还有小姑娘候着表白。
一旁絮同拍他肩,笑道:“行啊南羽!”
她红着脸跑了出去,不知是为什么,我有点想笑。
南羽照样回打他:“那是!”
絮同又捶了南羽一拳,快步走到柜台前面,掏出一锭银子:“三间上房,再要些酒菜糕点。”掌柜应了一声,吩咐下去,絮同又递一块碎银给他,问,“掌柜的,知不知道刚才的那位姑娘什么来头?”
掌柜笑嘻嘻收了银子,回答:“噢,海棠姑娘啊——”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是对面街一家花楼老鸨的女儿,也是那里的头牌,喊着‘卖艺不卖身,但求知心人’的名头,干不干净谁又知道呢。”他看了一眼南羽,又道,“自从上回在咱们客栈见过这位公子,她便日日跑这儿等。近日不少良家妇女出了事情,她也照样来......不过一个花楼头牌,这种事倒也没什么怕的。”
依掌柜的意思,青楼老鸨的女儿,算得上哪门子良家妇女。
南羽仍未发话,或许是在思索三日后美人的邀约。
重色轻友。
“我累了,先上去休息。”
掌柜忙喊了小二来带路,我跟着向二楼走去。
“不吃饭了?”
我朝絮同摆手:“你们吃。”
后来,没过几个时辰,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絮同房间的门被我一脚踹开,他的眼眸印出我抱着两坛子酒的模样。
“喝?”
“喝!有酒干嘛不喝。”
虽然我和南羽玩的好,但在喝酒方面,絮同才是最与我合得来的人。若是让南羽喝酒,一杯脸红二杯迷糊三杯人事不省,半点意思都没有。
酒,是天界唯一逊色于凡界的东西。凡界的酒作用在仙人身上,是十成十的发挥。仙气虽能护体却一点挡不住酒的力量。
但更厉害的是凡人的鲜血。另五界中不论是属于哪一界的,凡是沾上一点凡人血就会仙气暂散,修为暂失。至于何时恢复,就是个看机缘的问题了。
“栽云露,这个地方最烈的酒。”
“用坛喝?”
我将酒打开,递给他,点头道:“对,功法练不上去,心情不好,陪我喝一坛。”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会因为功法难过。你那哪叫练不上去,是根本不练。”
我将酒坛子端起,一阵猛灌,一大坛酒没了半坛,他的却原封未动。我看出他想要劝阻我,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头有些晕,好像酒劲上来了。
“喝啊——”
他无奈:“好,陪你,一醉方休!”
其实论酒量,絮同与我不相上下。但我开头喝的太猛,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至于絮同是什么时候醉倒的,我更不知道了。
朦胧间,我听见身边的脚步声,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有些难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催促我沉沉地睡去。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腥味,我听见周围桌凳裂开的声音,似乎在打斗,也似乎有人伸手拉我,可恍惚间便没了意识。
直到再次苏醒,我发觉自己的双手被紧绑在雕花木柱上,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抹胸拖地红裙,上绣一朵大牡丹图样,头发挽成复杂华贵的高雄髻,手拿一柄凉扇的女人,望着我笑得正得意。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春娘子,我给你报了信,还出主意帮你抓人,再添点吧。这姑娘又不是我们寻常拐的凡人,你也知道。”
我抬头看,这女人边上站的竟然是白日的那位凡人命师,一身黑衣,伸手又讨了几张银票,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全身无力,我正想施个法解绳,却发现仙气一点儿都凝聚不起来。看见自己衣袖上的血,我方才明白——这是凡人的血。
而面前的女人也不是什么普通凡人,而是一个法力低下的琵琶妖。
“活了这么多年,你这么漂亮的仙人我倒还是第一次见——啧,真是长了一张好脸蛋。若拿你来接客,必定赚翻了。每日拿你一碗血,我女儿也就可以永驻容颜了——”
我使不上力气,甩不开她捏着我脸的手,只能拿眼睛瞪着她。她不管我,大笑着走出去,关上了门。我身边门窗禁闭,房间暗的可怕。
明明与絮同在客栈喝酒,怎么会这样?
手腕被麻绳勒的生疼。我昨晚有片段的意识,还听见打斗声,却怎么也动不了。现在仔细整合,事情大概是这样——我和絮同喝醉,琵琶妖与凡人命师趁虚而入,带人溜进客栈使了阴招,还放了妖界的迷香。我们醉的不轻,又沾了凡人血,法力全失。而我这样拳脚底子不好的人,自然无力招架。
至于絮同,本就修为比我高,拳脚底子又极好,打那个几个凡人总是没问题的。只是因为分身乏术,顾不及我。
南羽......大概在睡觉吧。
好在絮同现在一定是安全的,他会和南羽一起找我。再听琵琶妖的语气,要用我救她的女儿。
还是日日一碗血。六界中,唯有凡界与妖界的混血孩子,天生没有法力,十六岁以后衰老速度比正常凡人快了近三倍,要日日一碗仙人血才可以缓解。
琵琶妖法力低下,弄不到仙人血,只能铤而走险使阴招,绑下凡的仙人。也正因她法力低下,才看不出仙人的修为高低,主意都敢打到我的头上来。
真是嫌命长。
我猜她还会自作聪明地用自己那点低下的法力,在周围布一个结界,然后认为这样絮同他们就找不着我了。殊不知,这对他们,是眨眨眼就可以摧毁的简陋结界。
只不过我现在仙气微弱,他们要找我还得费些时日。
计谋不错,若你遇上的是寻常小仙也就罢了,偏偏碰的是我,棫倾城。
这时,只听门“吱嘎”一声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