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怀狸

1、公主X内侍

　　多年以后，当合璧在熹微晨光中踏上遥遥西行和亲之路，回望风雨飘摇的故都，她将会回想起与谢衎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那是嘉立六年，阳春三月，新柳的荫绿远望如烟雾，将大楚的王宫笼罩其中，一切都充满着生的希望。

　　这年合璧恰好六岁，她是楚王继位后，在楚宫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楚王因此更加怜爱这个女儿，他翻破了半本辞典，才为女儿取名合璧，意为明月。

　　在楚王心中，合璧就是他的小月亮，更是大楚的月亮，唯有世上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女儿。

　　合璧六岁生辰，楚王按照惯例，问她有什么愿望。

　　合璧红扑扑的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眼睛如黑曜石，亮晶晶的，她的愿望有些多，可是每年只能实现一个，她纠结了半天，最终道：“父王，合璧想要骑马！”

　　楚王很珍视这个女儿，骑马这样危险的事情，他一直不敢让合璧做。

　　可是小月亮的生辰，他不想让她失望，于是折中，亲自带女儿去骑马。

　　楚王善骑射，楚宫的马场也因此扩建重修，各种珍贵的马驹在这里随处可见。

　　合璧见到那些比她高出半个身子的马儿撅着蹄子朝她喷气，甩尾巴，很是新奇，她东看看西看看，愣是下不了决心到底选哪一只小马驹。

　　直到她听见一阵凄厉的惨叫。

　　合璧回过头，几乎是一瞬间，就看见不远处那片宽阔的草地上，一群年纪不大的男孩，匍匐在地上。内侍监的大人正扬鞭抽打着他们，血顺着被鞭子抽破的衣衫慢慢渗出，但鞭子下得一次比一次狠。

　　“你们这群小废物，连匹马都喂不好，故意怠慢，死了也不亏！”

　　倒春寒的天气，合璧穿着一身羊绒的袄裙都尚且觉得冷，但这群小内侍，只穿一件单衣，还要被鞭打，流出的血很快就凝固在衣服上，触目惊心。

　　内侍监的大人高高在上，看着这群匍匐在地上，瘦弱的内侍，仿佛在看一群渺小的蝼蚁。

　　在一群模样狼狈，仰着头拼命叫唤躲闪的男孩里，只有一个穿着藏青色衣衫的男孩，眉眼坚毅，低着头，攥着拳头，一动不动，任凭鞭子落在眉骨上，留下血迹斑斑，从头到尾都没叫过一声。

　　对打死不出声的奴才，内侍监大人下手更狠。

　　楚王从没让女儿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他捂住合璧的眼睛，“合璧，父王在这。”

　　还没等他呵斥让总管住手，小姑娘忽然移开他的手，她仰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只有认真，糯糯问道：“父王，他们挨了打，也会有阿爹给他们撑腰吗？”

　　楚王一愣，目光触及那群皮开肉绽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倘若他们有父母护着，便不会沦落到楚宫之中，成为受训的内侍了。

　　在父王沉默的一瞬间，合璧就知道了答案，她的眼睫颤了颤，低声道：“父王，您今天还没带合璧骑马，合璧可以换一个愿望吗？”

　　那一瞬间，她只想到，自己受了委屈有父王给她撑腰，可是这群小内侍却没有能给他们撑腰的人。

　　她的愿望微不足道，可却能让这些小内侍少受些苦。

　　于是，她说道：“合璧想要他们到女儿的宫里。”

　　那个一直低着头，攥着拳头的男孩，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悄悄抬了一下头。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粉雕玉琢，衣着华贵的小公主被她父王保护在羽翼下，神情是未经世俗苦难洗礼的天真。

　　他知道，人的命运，一早就是定好的。

　　有人出身富贵，得天独厚，千娇百宠，是天上的明月。

　　也有人家破人亡，宛若蝼蚁，苦海求生，生死全凭他人一句话，是沟渠里的污泥。

　　天上的明月短暂地照亮沟渠中的污泥，便会将朦胧月光洒向众生，彻底遗忘它们。

　　左右不过一群奴才，楚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一年，楚王不仅将这群小内侍赐予了合璧，还带着合璧骑了小马。

　　她这个年纪，忘性很大，那群因她而获得新生的小内侍，不过几天就被抛之脑后了。

　　直到第二年，她的纸鸢从晴空中坠落，缠在她宫里那棵百年老树的枝桠上，她苦恼之际，有个穿藏青色宫袍，面貌清俊的小少年，挽起宽大的衣袖，爬上树，为她取下了那只凤凰纸鸢。

　　明明是十分粗鲁的动作，但小少年做得行云流水，优雅非常，他恭敬地将纸鸢还给她，然后行礼，脊背笔挺。

　　合璧想起那个一动不动，坚定如松又沉默隐忍的身影。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眼眸深深，却清澈如泉涧，“奴入宫之前的俗名，谢七。”

　　合璧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得好看，宫里许多内侍的眼睛恭谨、畏惧，缺乏生气，但这个小少年的眼睛却清澈，沉稳，没有杂念，她喜欢这双眼睛。

　　合璧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年画娃娃，精致贵气，“谢七这个名字很好记，我记住啦。你愿意做我的近身内侍吗？”

　　小少年微微一愣，他垂首，声音如碎玉清朗，“任凭公主吩咐。”

　　他在宫里当差，从未见过哪个主子如这位公主一样好说话。

　　她一向善良，随手的善举恐怕连自己也记不清了，自然也不会记得他。

　　她是天上的明月，偶尔照亮沟渠中的污泥，已经是种恩赐。

　　少年就这样，在十二岁这年，成了合璧公主的贴身内侍。

　　做合璧的贴身内侍，甚至比他之前在马厩的差事更要清闲，公主读书，他也被允许在旁陪着，从前不会写的字，看不懂的书，他也渐渐懂了。

　　楚宫里的公主们都在一处读书，互相攀比很是严重，合璧因为年纪最小，开蒙晚，慢人一拍，太傅见了她的功课都直摇头，其他的公主常常借着这个由头嘲笑她笨，是个傻子。

　　合璧知道父王忙于政务，每日都焦头烂额，因此她从不向楚王告状，受了委屈，只会躲在自己房里哭泣。

　　谢七看在眼里，只悄悄下定了决心，在陪读的时候更用功，操劳差事的闲暇时刻，他便深埋在书本里。

　　合璧很快发现，她的近身小内侍变得忙碌，一下值便没了身影，她却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第二天早上，她的书案上都会多出一本小册子，册子上的字沉稳隽永，暗藏锋芒，将太傅每日授课的内容事无巨细地记下来，又在旁边添了注解。

　　合璧守株待兔，用过晚膳便在屋里守着，果然到了亥时，小内侍抱着册子，从东窗里翻进来，放到她的书案上，又悄悄离开。

　　知晓了答案，合璧便将那些小册子收集起来，她自然不能让小内侍白费苦心，于是自己也下了苦功夫，过了半个月，太傅终于第一次夸赞了她的课业。

　　扬眉吐气。

　　这日，合璧练习书法，特意让谢七在身边研磨，仿佛无意似的歪着头问他：“谢七，你能帮我抄首诗吗？”

　　谢七微微一愣，眼中飘忽过一阵慌张，很快就低下头，闷声道：“公主，谢七不会写字。”

　　合璧托着腮，圆圆的杏眼中带着请求，嗓音甜腻，"谢七，那少一点，你就写一个我的名字，好不好？楚合璧。"

　　谢七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颤，他心里的慌张不安几乎掩藏不住。

　　那一刻，他害怕的事情有很多，最主要的，他怕公主认出他的字迹，从而嫌弃那些小册子，弃之不用。他更担心的是，公主知道他的隐瞒，会生他的气。

　　可衡量了这些后果，对上公主明亮的眼眸，他却舍不得拒绝她的请求。

　　他终于还是说服了自己，接过她手中的狼毫，一字一顿，带着紧张，写了那三个字。

　　楚合璧。

　　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

　　他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合璧盯着三个遒劲的字，抿唇笑了笑，两个酒窝煞是好看，她仰头，望着小内侍清俊的眉眼，轻轻道：“原来是你呀。”

　　谢七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的脸颊分不清是因为哪种情绪而变得滚烫，使得他几乎无法抬头直视公主的眼睛。

　　最后，他听见珠玉般的声音落在耳畔，“谢谢你，谢七。”

　　那一刻，他仿佛忽然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随着合璧读的书逐渐增多，她愈发觉得谢七的名字太过敷衍，而面前的少年列列如松，端方有礼，郎艳独绝，与谢七这个名字太不相符。

　　她翻看《尔雅》，反复挑选着那些字，最终问她的小内侍：“谢七，你觉得衎这个字怎么样？衎，美好的意思。”

　　合璧翻着书页，她的脸庞白里透红，笑起来两个酒窝，甜的像蜜，她一只玉手托着雪腮，看向面容清俊的少年，等着他的答案。

　　谢七眼中撞入那毫无防备的笑容，猛地低下头，“回公主，这个字很好。”

　　她说好，那就好。

　　合璧笑得更欢了，她问：“谢衎，这个名字你喜欢吗？衎这个字，是美好的意思，除了父王，你就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人，所以想把这个名字送给你。”

　　下雨的时候，谢七永远记得提前带一把伞，背着她趟过泥泞的小路。

　　谢七每天都会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不叫她烦心，连她不耐烦太傅布置的策论，谢七也会无奈地替她做好。

　　谢七就像她的影子，她需要的时候，他总是在她身后。

　　合璧没有同胞兄长，那些兄弟姐妹们也经常因为父王更宠爱她而口出恶言。

　　合璧很多次设想自己有嫡亲的兄长，脑海中浮现出的，都是谢衎的模样。

　　在她心中，除了父王，谢七就是最好的人。

　　听到那句话，谢七在一旁侍候笔墨的姿势僵了一瞬，他敛眸，墨色的眼睛像是笼了一层雾气，他飞快地望了一眼翻书的人，她侧脸宁静，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轻颤，抿唇笑着，虽然稚嫩，却已经显现出惊人的美貌。

　　他不敢再看，收回目光，继续研磨，手却微微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答道：“多谢公主赐名，谢七很喜欢。”

　　公主说他是她见过最美好的人，只是因为她还没有长大，见识过的人也不多。

　　谢衎想，他不该将这赞美放在心上，也不能放在心上。

　　可是这天夜里，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到了破晓，沉溺的梦境中，有个娇柔的女声一直叫他：

　　谢衎。

　　谢衎。

　　除了父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