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折空枝》温柔珊瑚心

9、第 9 章

　　简单的事情一旦变复杂了，就真的很复杂。
　　跳井，撞墙，咬舌自尽，多的是寻死的法子。
　　可我却把最简单的死亡变复杂了。
　　寒来暑往，花开花谢，我竟不记得在这暗无天日的屋里呆了多久。
　　有一天，严丝合缝的大门突然开了。
　　吹进一阵眩晕的光芒。
　　风柔逆着光走进来，美艳依旧却不再年轻，发髻间银丝隐现，脸上也有了皱纹。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原来我已是白发如雪。
　　我笑道：“凤柔，你老了。”
　　她刚进门时，脸上就带着不悦，听到这话更是面色惨白：“要我给你拿块铜镜照一照吗？看看你的样子。”
　　她若过得幸福定然不会这样。
　　我故意激她：“是呀，我的样子看上去比你老好多，风柔，徊颜君一定待你很好。”
　　风柔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小狐狸，一下子炸开了：“当年在天界时你就觊觎他！下凡后，你还要同我抢他，要不是你数次横刀夺爱，我与他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我冷然道：“当年是你没好好珍惜，这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如果有，我也想买一颗，买断那天遥遥一见倾我心。
　　风柔冷笑着缓缓退出去，两名小厮缓缓走上前来。
　　这次，我失去了一只眼睛。
　　我的身体早已习惯了疼痛，温热咸腥的液体在脸颊流淌着，我靠着墙纹丝不动，任由医者为我疗伤。
　　门外的小厮正轻飘飘议论着主人的闲言碎语。
　　成婚十余年，徊颜君却未曾与凤柔同床共枕，前阵子却在酒醉之后同侍女有了一夜。
　　好巧不巧，这侍女还有了身孕。
　　徊颜君要将母子认下，风柔对他自然委曲求全，满腔怒火就全泄在了我身上。
　　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脊梁窜起，一颗顽石从盘踞的山顶一路滚下，撞碎悬崖峭壁上。
　　我虽不喜风柔，却不得不承认她爱着徊颜君，否则怎会从天上追到地下？
　　而我呢？我救他性命，助他历劫，最后都不及醉酒一夜带来的爱屋及乌。
　　真是可笑之极。
　　我喷出一口黑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舒畅许多，可手脚却越发无力，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将我吞噬。
　　等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大口咳着血，半躺在雾兮山红枫树下的叶堆里。
　　我踉跄着走下山，走几步咳几口血，血洋洋洒洒滴了一路，似乎血流光，心就不痛了。
　　这种捂不暖的石头，我又何必再去捂！
　　“你是受伤了吗？”
　　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抬起头，竟是个陌生的小男孩。
　　七八岁的模样，圆头圆脑，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关切看着我。
　　这雾兮山凡人可进不了，莫不是哪路仙家的孩子？
　　我抹去嘴角的血迹，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姐姐没有受伤。你看......”
　　甚至还勉勉强强转了一圈，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好像很害羞，声音也轻轻的：”我叫圈儿，我娘是芳蒻谷主，我爹是......“
　　“嘿！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一顿好找！”
　　不知从哪里又窜出个小姑娘，比圈儿高出半个头，顶着两条长麻花辫，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
　　芳蒻谷主，那不是羽纪仙子吗？
　　这原是羽纪仙子和孤忱君的孩子，当年我还抱过他呢？
　　正在我思索的间隙，那女孩一把攥住了躲在我身后圈儿的衣角，大声嚷道：“你怕什么！你长这么可爱我又不会吃了你！我们做好朋友吧！”
　　小男孩正色拒绝：“不要！”
　　女孩气呼呼嚷：“不是好歹，我娘可是狐族女君！”
　　男孩奶声奶气道：“我娘说了，就是不能和狐族的人交朋友！”
　　女孩道：“你......”
　　两人起劲争执着，圈儿口才明显不及女孩，很快便落于下风了。
　　我伸开双臂，挡在中间把两个孩子隔开，道：“你们交朋友的方式真有意思。”
　　圈儿道：“谁跟她是朋友！”
　　女孩道：“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带着两孩子回到住所，用法术变出一桌美味佳肴，两人估计已经饿了一段时间，看见美食两眼放光，也不管是不是好朋友的争执了，狼吞虎咽就吃起来。
　　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小孩子没几句话就被套出来了。
　　两人一个化生小狐狸，一个化作小兔子，在雾兮山脚下相遇。一番追逐打闹后，竟得知二人都是偷跑出来玩耍，女孩惺惺相惜，便执意要和圈圈成为好友。
　　圈儿瓮声瓮气地说：“我偷跑出来，娘最多骂几句，可是........我要是跟狐族交朋友，她会打断我的腿！”
　　我吃了一惊，手里的鸡腿也应声掉在了桌上。
　　圈儿关切地问我：“姐姐，你没事吧。”
　　这一声姐姐，我岂不是生生比羽纪仙子小了一辈！
　　我微笑着诱哄道：“乖，叫姨，我可是你娘的好友呢。”
　　圈儿仰起头，油光满面问：“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道：“你姨我比较忙，没时间来看你。”
　　一侧埋头苦吃的女孩，不知何时已停下了，眼里流露出莫名的希冀，小声提醒我：“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我家里有六个姐姐，排行老七，娘说她不想费神给我起名字了，所以我就叫七七。”
　　我早听闻狐族阴盛阳衰，没想到竟如此夸张，难怪狐族女子大多外嫁于他族。
　　她托腮问我：“那你呢？”
　　我笑道：“我叫华垚。”
　　圈儿和七七终于吃饱了，桃桃也一边打嗝一边揉着小肚子，心满意足的躺在桌上。
　　七七朝屋外望了一眼，一惊一乍地嚷着：“哎呀怎么天都快黑了，我得回家了，我娘找不到我会生气的！这是我第一次认识狐族以外的朋友呢？过几天我家要举办祭祖宴，你们要过来一起玩哦！”
　　说完，她便化作一只金尾狐狸，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狼藉一片的桌上，静静安放着两片刻着奇怪符文的金树叶。
　　我伸手一挥衣袖，那两片金树叶便各自到了我和圈儿手里。
　　我道：“圈儿，你也该回家了。”
　　他神色紧张地叮嘱我，还磕巴了一下：“你你不能告诉我娘和狐族交朋友的事情......不然......不然我就叫你姐姐！”
　　我道：“行了，快走吧。”
　　两个孩子都走了，我便去天宫找司命星君。
　　天命阁里，他正死死护着劫书不让我看。
　　“哎呀华垚公主，这个真不能给你看！历劫后的仙家是不能再看劫书的，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就去向酒仙讨碗忘尘酒喝，喝上一口保准你凡间的俗世爱恨都放下了。”
　　我松开手，问他：“那徊颜君......他回来了吗？”
　　“没有......”司命星君捂住嘴巴，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
　　狐族的祭祖宴是十天之后，问我处理完雾兮山的琐事，便带上桃桃一同赴宴。
　　原以为这只单纯的狐族宴会，没想到竟有不少三界仙家前来。
　　我看到别人家的请帖都极正式，只有我寒酸的取出一片金色树叶。
　　没想到那位侍从竟让我入内了，还一路领着我去了单独的休息处，原来这金树叶还是张贵宾卡呢。
　　桃桃已经按耐不住好奇之心，从我的衣袖里一路滚到手心。
　　它是一只核桃小精灵。
　　说来也奇怪，雾兮山满山枫树，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棵核桃树，还结了一只独果。
　　它日日受仙气熏陶，沐浴日月精华，有一天就化成了精，但它修炼不足，也只能化生成拇指大的小人儿。更多的时候，是变回核桃的本体，在地上滚啊滚自娱自乐的玩耍。
　　狐族与天族的关系并不算多好，十万多年前还发生了天狐大战的惨案，后来两族交好，关系不算多亲近但也未曾再有战事。
　　狐族生活在山洞里，几座大山里打通几百个洞穴，看着还都差不多，外人进入基本是会迷路的。
　　我坐了好一会，七七的声音才从一处洞穴里轻轻飘来。
　　她嘟着嘴道：“你来了，真好！不像小兔子精，居然爽约！”
　　我可以想象羽纪仙子听说儿子要去参加狐族盛宴时那恼羞成怒的表情，圈儿不说还好，说了自然是来不了的。
　　“这里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喏这里是练功的，”七七牵着我的手，热情地带我参观家里的居设，“这里是学习的，这里是.......“
　　还没介绍上几个，我就有些晕乎乎的了。
　　我问道：“那你们的狐族圣物放于何处？”
　　七七神神秘秘道：“呐姐姐，我带你去看，我们要悄悄的哦。”
　　弑神刃，这把弑神屠妖的神器就安安静静摆在供案的刀架上，刀身银亮，却无刀鞘，好似不被万物束缚。
　　忽然有一阵脚步声渐近，七七忙拉着我躲在狐族的神像后。
　　”我的好妹妹，你就帮姐姐这次吧。”
　　凤柔的声音，我一下便听出来。她口中的妹妹自然是现任的女君，七七的娘亲。
　　另一个女声苛责道：“姐姐，你私用迷情咒本就坏了族中规矩，如今徊颜君的迷情咒既然解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这是天意！”
　　“从小我们俩便听着姑奶奶的故事长大，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吗？”
　　凰宛叹息着：“姐姐，你只是想把自己没有的占为己有，那不是爱情！你难道忘了故事的结局吗？姑奶奶可曾跟你提过？他用迷情咒诱惑了天族仙君，可那仙君是有妻儿的！他的妻子得知夫君移情，悲痛之下自尽身陨，那位仙君也跟着过世了。天族和狐族因此起了战事，你可知流了多少我们狐族的血？若为了个男人再起战事，值得吗？”
　　凤柔道：“姐姐，若是让你同叶瑟和离，你可愿意？”
　　凰宛道：“我与你不一样，我同他是真心相爱。”
　　凤柔道：“我同徊颜君也是真心相爱的！曾经他用深情的眼神看着我时，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吗？我只是......我只是想把失去的找回来！妹妹，你就帮姐姐这次吧，帮我再下一次迷情咒！“
　　“姐姐！”凰宛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姐妹俩争执得很激烈，“迷情咒只是法术带来的迷恋，并不是爱！你为何就不懂？你只听姑奶奶讲爱情，那你可知她后悔时流下的眼泪！你可知......他们生下的孩子是个魔鬼！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了！”
　　原来，一切波折皆源于风柔的迷情咒，而我们的徊颜上仙也从未真正爱上一人。
　　我愈发觉得可笑。
　　他还真是块捂不暖的石头。
　　只是，徊颜君要是得知真相，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我很期待。
　　两人各自不欢而散。等他们走远了，我跟七七小心翼翼从神像后钻出来。
　　七七自言自语：“刚才唤我娘亲妹妹的女子就是.......我姨吗？”
　　也对，七七出生不过千年，应是从未见过风柔。
　　我问七七：“你娘提起的那事，我倒是有些印象，只不过当年太小，隐约只记得天界的一位仙君爱上狐族公主，为她抛弃妻儿。这件事很不光彩，大家彼此缄默，渐渐也快忘了。”
　　“我也不是很确信，我听族里的老人提起过，好像是十万多年前的时候，”七七挠挠头发，蹙眉回忆着，“好像那时族里有个公主，她爱上了一位天界仙君，而那仙君早已有了妻儿，公主用迷情咒得到了仙君，还生了个孩子。仙君的妻子得知夫君移情别恋，悲痛之下便自尽了，不知怎就引发了天狐大战。”
　　七七补充说着：“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冷血残忍，虐杀成性，大家都说是迷情咒招致的恶果。从那时起，迷情咒就彻底成了我族禁术。凡是用迷情咒的族人都会被逐出家族。好像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有那么几个吧。总有那么几个人想不通，我也是不明白，究竟是东西不好吃还是外面不好玩，整天为了个不爱你的人，何必呢？“
　　这番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我倒是吃了一惊。
　　我取笑道：“小小年纪看得如此通透，你倒是厉害。”
　　”那是，”小狐狸有些骄傲了，扬着下巴，扳着手指头道，“我可有六个姐姐，大姐和大姐夫倒是恩爱，就是婆婆喜欢挑事儿，二姐和二姐夫一家和睦，但是生不出孩子，三姐和.....哎，反正结婚真没意思，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陈情姐姐，你嫁人了吗？”
　　我笑道：“你猜？”
　　七七道：“那你一定是嫁人了。”
　　我问：“为何这样说？”
　　“因为......”她犹豫了下，有些吞吞吐吐，像是怕我不高兴，“你好像不太开心.....四姐姐成亲以后，我每次去看她，她都是你这个样子......总是......笑得很勉强。”
　　原来我的演技这般差劲？
　　对孩子来说，微笑是一种心情，长大了，微笑却只是表情。
　　最后，她轻轻说了句：“你们大人真奇怪。”
　　我怕被熟人认出来，参加宴会时施了个障眼法。
　　七七看着我的目光分外同情：“你今天还是偷偷溜出来的？你都多大了还被管着？你夫君可真是个讨厌的人！”
　　倒是十分意外，宴席上曲瑶仙子也在。她自然是代表真羲宫所来。
　　还是一副男相装扮。面色雪白，眉清目秀，文雅间略带一股阴柔之气。
　　席座上几位狐族适龄姑娘都悄悄盯着她看。
　　此次宴会，也不过是接着祭祖的名义，让三界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来聚一聚，彼此增进感情，平衡各方势力。
　　席毕，各路仙家们喝醉了摇摇晃晃地归去。
　　我走到曲瑶仙子跟前，故意去逗她一番：“曲瑶仙子，总是这副扮相，这狐族姑娘的眼睛都快看直了。”
　　她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微微错愕轻声说道：“华垚仙子，你不也没现真容。”
　　我吃了一惊，这就叫人认出来了？那这席间有多少人将我认出来了？
　　我惊道：“你......“
　　她拉起我的手，道：“我们出去再说！”
　　就在一众炽热的目光下，我一路被曲瑶仙子亲昵又强硬拉着出了狐狸洞。
　　曲瑶仙子就是喜欢搞点事情，这副样子估计又该瞎传了。
　　什么南爻上神的小弟子对狐族客人一见钟情，狐族姑娘们纷纷落泪断情。
　　我都能想象那八卦仙君眉飞色舞的样子。
　　倒是辰隐仙君听到这八卦，会不会气急败坏呢？
　　他俩还真是喜欢互相折磨。
　　我俩一口气还走得挺远。
　　我问曲瑶仙子：“曲瑶仙子，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她讪笑了下，指指我戴的戒指，道：“谁让你戴着月光戒的，我当然一眼就认出了。”
　　她倒真是个观察仔细的人，我俩不过是在真羲宫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一听辰隐仙君的名字，气急败坏，竟还留意着我的穿戴。
　　我们一同施法上了天界。
　　临别前，曲瑶仙子正色道：“再过几日，我师父便要出关了。到时我会差人来告知你。”
　　不是说，打死也不借的吗？
　　还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姑娘。
　　我笑道：“有劳曲瑶仙子挂心。我那里还有几壶桃花酒，有空过来尝尝。”
　　我俩作揖分别。
　　回到紫栾殿，我让临焉把桃花酒找出来，我想曲瑶仙子定是会来的。
　　倒是很久没见到辰隐仙君了，他以前常常往我这里跑，我特地找八卦仙君打听一番。
　　辰隐仙君竟然被他爹抓回家关了起来。
　　他爹的原话是，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成亲，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辰隐仙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他爹这样说，怕是要关上许久了。
　　我那日随口一说，曲瑶仙子倒真来登门拜访了。
　　一来二去，我们渐渐熟络起来。对外，她刻板严肃，跟她师父学得一样一样，娴熟后才发现，其实跟辰隐君一样疯魔。
　　她喝着酒跟我诉苦：“华垚呀，你别看我是师父最小的弟子。我上面五个师兄，那是一个比一个招人厌。还是女孩子好，温柔心细，连身上的味道也好闻。”
　　我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指着桌上的空瓶，道：“这都是你喝的。”
　　“你真讨厌，”曲瑶仙子明明没有醉，她单手支着脸颊摇摇头说，“华垚，最近外面都传你横刀夺爱呢，那故事被吹得曲折离奇，别提多精彩了。”
　　临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从曲瑶嘴里说出来，我并不惊讶。
　　我挑眉道：“是我横刀夺爱，才使徊颜上仙移情别恋，他们和离也是因为我，对吧？”
　　曲瑶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喜欢他。”
　　我饮下今夜的第一杯酒：“是，我是喜欢他，可现如今......我不会再喜欢他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曲瑶愤然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说，“对了曲瑶，快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她缓缓伸出右手，手心朝上，一团白光拂过，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把古镜。
　　巴掌大的一枚古镜，圆形的镜面微微闪光，四周由莲瓣相环缠绕而成。
　　我有些吃惊：“这是......菱花镜？”
　　她毫不犹豫道：“是啊。”
　　我问：“南爻上神出关了？”
　　曲瑶眨着眼睛，摇摇头：“今早二师兄下山了，我从三师兄那偷了钥匙......“
　　我：“.....你。”
　　感情是偷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