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弹走小果仁

2、树底下躺着的女孩

　　郑家刚清理了一批仆人，现在虽然不缺人用，但是为了以后考虑，还是得抓一批先训练着。正好逢灾年，人也便宜，他们各家面上和气就像一窝兔子，底下买人却像饿狼抢占小羊羔一样......

　　话虽如此，人还是要用的。

　　有的在府中伺候，有的养得壮了一点，打发下去赊着钱粮继续种地，有的则被放进郑家二少爷的院子里，给那个天生金贵的疯子当个会跑动挣扎的玩具。

　　嘘，这还要小声点，议论主家被抓住了是会被杀掉的。

　　郑家钱多，不差那点罚款，可是他们伺候人伺候庄稼的，有的也就只有这一条命了。

　　前些天乱说并且作乱的，不就是被杀掉了吗。

　　赵平知道这些之后，人已经被送到了二少爷的院子里了。盖因为她最不讨人喜欢，尤其是教他们做事的婆子，对这个心眼多得不像话，还不知悔改，不懂得低头的小女子....有些讨厌。

　　或许早点死去比较好吧。见识一些荣华富贵，然后带着对来世的憧憬死去，那么赵平这样的小姑娘，就不会因为天资聪颖身份下贱而时时处于煎熬之中了。

　　虽然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后，赵平个人感觉也还行。

　　郑家很大，郑家二少爷的院子够大了，可是也只是占据了郑家那一片建筑中的一角而已。赵平被交待了活动范围和基本的规矩，便被不管不顾地和另外三四个小女子送进院子里了。

　　大概她们只是用来应急的。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人会无缘无故摔碗摔瓶吗？用的时候用，不用的时候不理才是。赵平负责打理院中枣树，打水烧水，过了几天反而感觉很轻松。

　　郑二少爷叫郑重，名字和崇同音，她们叫他二少爷，用不到这个名字就是了。他年纪比赵平大一些，大概十五岁，但已经长得很高，面容俊秀，身形挺拔，是她们中的话题人物了。

　　几个女孩子虽说是仆人，但没被严苛地教过，郑重除了穿衣吃饭没怎么管她们，于是尽管听闻郑家杀仆的事情，她们还是对这位少爷起了爱慕之心。

　　赵平或许年纪还小，没什么感觉。只见过郑重一面，然后就被女孩子打发去端水做事。正好郑重的院子里有几棵枣树，刚来的时候他让她们看着照顾养护，几个女孩子商量了一下，就把这件容易讨人欢心的事情让给了赵平。

　　"太阳那么大。"有个女孩子说，"你最小，以后皮肤还变得回来。"然后赵平就去了。她不是很甘心，但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待在枣树阴凉下不错，也就不去想往郑重身边凑的事情。时间长着呢，先趁着年纪小好好享享清闲才是。

　　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周围的一切从热闹而苦涩的田地集市变成了寂静而安闲的山水院子...以后该怎么办呢？她心里没什么概念，但却留恋这份安闲。

　　她做完了事便在院子里找个角落待着，有时候想四处跑腿时遇见的人，想完了便缩在那里想以后怎么办，最后大多以悠闲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色告终。

　　而这一天，院子里突然三三两两走进一些锦衣华服的少年人，赵平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但后面又进来了郑二少爷郑重，他左右看了看，像她招手，她便过去。

　　"你去把人都叫过来，还有，找几根竹竿过来，敲枣子吃。"

　　赵平叫了女孩子们拿了竹竿过去，又被赶到院子边站着。那些少年哄哄闹闹地，热热闹闹地敲枣。然而敲完了，他们看着满地的枣子又嫌弃起来。

　　"这怎么吃啊？"一个少年与郑重勾肩搭背。那少年眉目英朗，嘴角挂着轻松的笑容，显然和郑重感情很好的样子。郑重看了看，便向赵平这边招手，"你们过来，爬树上去摘。"

　　。。。

　　把人当作玩具可以有很多种玩法，被玩的人也会身心俱疲。赵平和其他三个女孩子爬上树摘枣子，躲开底下敲过来的竹竿，再下树，一个游戏就结束了。如果这是代价的话，也未尝不可，挺合算的。

　　她不知道这段经历足以让她交换什么东西，可是当初编小蝴蝶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它能够令她成功地满足她的愿望啊。

　　一切都是值得的。

　　树影婆娑，赵平将枣子小心地放进口袋，准备下树。

　　"啊！"短促的一声尖叫后，有个女孩子掉了下去。赵平一愣，抓住树枝紧紧靠在树上，往下看。

　　突然之间，蒙了一层迷蒙的光的虚假一般的生活，铺展着五彩斑斓直直透进心底的色彩鲜活真切起来。就像梦醒之前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梦醒之后便那样明白清楚了。

　　底下的少爷们在阳光下的面容精致白净，笑起来就像太阳一般。他们眼睛看着枣树上的赵平，还有其他两个女孩子，竟然连一丝余光都没分给掉下去的那个。

　　只见树下的人哄笑起来，"哎呀，郑兄，你敲枣子嘛，怎么敲下来一个小姑娘来？"说话的就是一个英俊爽朗的男子，他瞥了一眼摔在地上的人，不再管她，将目光投向扔掉竹竿罢手不干的郑重。

　　"谁叫她站不稳。"郑重说道，无辜地抬头对在树上缄默不言的赵平道，"枣子呢？下来。"

　　赵平余光中隐隐蔓延一朵红色，听见下面说话强撑着敏捷地下树，用脏兮兮的手托起挂在胸前的口袋，脆生生地说，"少爷。"

　　郑重嗯了一声，旁边一个少年笑道，"去洗一洗啊？难道让我们郑兄抓着泥枣不成？"

　　又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笑着应声，"泥枣是不会吃的。你们看那边的人，血染了土，还想吃枣子么？"

　　那边的小女孩还没人收拾。不知怎么的，从树上掉下来，便没了声息。赵平应了一声，匆匆去打水去了，顾不得看那么多，想那么多。她的脑子里结成一块，动不起来。

　　其他两个女孩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没注意看，但是大概还在摘枣子吧。

　　院子里一直那么热闹，郑重的几个好友有的聚在现成的棋盘旁下棋，有的端着书讨论起什么来，个个水灵灵的少年，背上却都背过几条人命。

　　谁不是呢？

　　她洗了枣子放在郑重旁边，然后按照婆子的叮嘱安静地回到一边。那个长得英俊的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她一样，回头打趣好友道，"那个丫头新进来的？那么听话，喜欢你"

　　几个少年人笑，郑重勾起嘴角，"那不是应当的吗？生杀大权都掌握在我手里，那些小女子，除了喜欢我还能怎么办？怎么，周诀，恻隐之心起了"

　　周诀笑道，"没到那种程度。只是你院子里刚死了一批，刚刚又似乎死了一个，那小女子竟然没什么反应。有点惊讶罢了。"

　　旁边一个少年人凑过来。他就是几个人中属俊秀的那个，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尤其明亮，只是那亮光却明白冷酷，无端让人心冷。可是他长得却着实好看，笑一笑，周围似乎都像笼罩一层清朗月光一样明亮起来。

　　他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外面死了那么多人。说起这个，郑伯伯教训你了没？我家叔叔前几天回来，让我们一家一家地买奴，以后叫他们自己去庄子种地，你倒好，家里刚进一批人吧，又杀了另一批。这下我们家比你们家人多了。"

　　"唉，你别把眼光看这么点地方，外面人多的是呢。"周诀爽朗地笑起来，又想到前几日自家叔叔也回来，便问，"曲可臻，你叔叔跟你讲我叔叔的事情了吗？前些日子是不是一起回来的？"

　　恶来城是一座大城，一个城主下有四姓，四姓之下还有第二梯队的人家，曲家就是其中一家。他们通常在恶来城周边的小城里发展，但是年轻子弟是要放在城里交游长大的。周曲二家没听说有什么关系，周诀作为三子，虽说不如大哥，但消息也灵通，他没听说的事情，大抵就是没有定论的。

　　虽然曲可臻年纪还小，家里庶出的叔叔当家，但是作为嫡子，他应该清楚这些的。

　　曲可臻笑道，"你都不知道，我知道什么。全看你爹你叔叔怎么想呗。"

　　他们在一起似乎总是在开心的谈笑，唇中吐出的话语因为清朗有活力的声音而显得朝气蓬勃，让人对那些直白残酷的话语印象模糊，只记得那少年模样了。

　　不知道其他人，赵平听得一身冷汗，只觉得记忆里司空见惯的，枯瘦如柴的沉默流民突然鲜明起来，陌生地令人感到恐惧。久违的后怕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不禁想道，万一她没有熬到....是否也会这样变成这些人口中轻飘飘地一句话。

　　不，甚至一句话也不会得到。她只是他们嬉笑中说起的"我们家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如果死去，甚至会被这种虚假的字眼排除在外...赵平见了这些"富贵繁华"，越发觉得自己像处于草席灰末间的丫头...

　　好害怕...

　　郑重有些不耐烦听这个，明摆的事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他回头看见院子里那仆人的尸体还撂在那，眼睛瞄了一下站在门口的三个女孩子，对乖巧站在那边的小仆人招了招手，"你过来。"

　　赵平站在那里听那些陌生的交谈，听得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突然被郑重的眼睛看过来，心里一惊。

　　"少爷。"她声音里带了些不自觉的颤抖。

　　郑重随意指了指枣树下还躺着的人，"去叫倪净来，把它清理干净。"他本来没想管，可是院子里的仆人被他杀了干净，他爹又只给他分了照顾起居的小女子，瞥见尸体还在那，他才想起来交待一声。而那几个女孩子里，又是赵平最熟悉，因此叫她过来。

　　唉，早知道留下几个过渡用了。但郑重一想到那几个奸仆就止不住地厌恶，虽然现在比较麻烦，他也没觉得后悔。

　　赵平应了一声，四肢颤抖地悄悄地退下了。

　　她匆匆走出院子，四肢全都是软的，但偏偏能够支撑得住。走到倪净——不远处值班的仆人那里说话时心还很慌，可是声音就像别人发出来似的清脆平稳。

　　"倪哥，二少爷叫你。"

　　倪净应了一声，也没问什么，两手空空地就走了。赵平不懂接下来做什么，跟着倪净又回到了院子里。此时少年们又似乎转移阵地，跑到房里面对弈了，仆人们站在房外面，两个女孩子脸色煞白，看见赵平跟着倪净进来后，紧绷隐忍的面上不约而同出现了悲怆之色，红红的眼圈又湿润了，她们不敢说话，只是向赵平看了一眼，就各自垂下目光......

　　不知为什么，明明遭受了她们的排挤，可是见到这幅模样，赵平又觉得有些闷。

　　倪净进来熟门熟路，蹲在那里查看了下，便对站在房门前待命的人招了招手，两个明显跟他跟惯了的上前，听他嘱咐了一两句，便分别跑开。

　　赵平走到女孩子们一起，刚刚站定，一只柔软的手就握住了她的。她转头，见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女孩子憋着泪眼中带些倔强和安慰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愣神。

　　她并非困惑于女孩儿态度的转变，她们大抵有幻梦破灭，兔死狐悲之感，而是困惑于这女孩举动背后的目的。

　　想要得到什么？

　　我身上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吗？

　　赵平并不认为这般年纪的女子还弄不懂自己的心意和行为，所以很是不解。甚至，她觉得，这个女孩也和她一样，为着某一天某个东西身上的价值而付出着精力和努力......

　　可是，就算是寻求安慰和同盟，也不该找她才是。赵平看向倪净。那两个小厮一个找来推车一个抱来草编子，抬着女孩儿的肩膀和小腿放到铺在小车上的草席里，包好了便静悄悄地运送出去了。倪净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铁锹，将被污染的地面铲了土又弄干净，提着一筐碎土离开了。

　　在主人家面前挂了号的，还不是郑姓，倪净就算是仆人，也是类似于管家一类的吧。赵平还不是很清楚这些，郑家很大，而她来的时机不凑巧，仆人们被清扫一波后嘴巴紧紧的，没怎么八卦府中的事情。

　　可是跑腿熟悉事务，倪净绝对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仆人。

　　身份特殊...再怎么特殊也是仆人。倪净弄干净了这些又回去值班站岗，不想那些糟心事。

　　赵平在门前一直站到午饭。他们将就将就吃了点没味的填饱肚子，而飘香的佳肴一盒盒地送进去，赵平咽了一口口水，觉得自己又饿了起来。

　　"那个小孩，过来。"房门打开，面容英俊的周诀对赵平招了招手，话还没说完，便随意靠在门上打哈欠。

　　"啊..是。"赵平连忙答应，忙不迭跑了过去。她瘦瘦地，身形却结实，敏捷地在周诀跟前刹住车，等他打完哈欠下命令。

　　周诀抹着眼泪，刚要说话，却认出她来，"咦，你是刚刚那个。正好，以后就让你侍奉了，进来吧。"

　　"做什么？"赵平一个不慎问了出来。

　　"那么多废话。"周诀一个不慎不耐烦回答，但又想起好笑的事情一般停住脚步，回身道，"学着点，你好用我们以后也少些麻烦。"

　　赵平在他那句"哪那么多废话"后就严严实实闭紧了嘴，周诀松懈下后也不敢放松，紧张地答是。而她跟着进门后，却发现厅堂没有人，笑闹声从堂后面传出来，而一盒盒的饭摆在堂外的桌子上没动弹。

　　赵平有些胆怯起来，可是周诀脚步如风往里面走。她舔了舔嘴唇，大着胆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