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弹走小果仁

1、一切都会好起来

　　赵平做的第一个实验，是从她五岁时对与她有婚约的小男孩撒谎开始的。

　　"是哦，如果你娶了我，生了小孩后爹娘就会疼小孩，把你丢掉哦。"赵平对这个跋扈地踢打她的孩子道，"你也知道自己多讨人嫌吧。"

　　心脏还没有因为紧张而嘭嘭嘭地跳动起来，小男孩轻易的哭泣和躲避便让她因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平静下来。

　　那个实验，或者说冒险，给她带来了一个背负着脏累家务和辱骂的童年，同样让她享受到了平常小孩子应该拥有的自由时光。这种由于自己而产生的小小改变，让当时还不知算计为何的赵平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这次实验的成功让她以为，凭借这种力量，她能够改变自己迷雾重重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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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元12xx年，赵平13岁，花一般的年纪，在大旱降临，大雨乱世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只有麻烦而已。

　　乱糟糟如稻草的头发中插上一支草标，她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父母的身后，货物一般等待一个人来买。原本的聚落集市应该是吵嚷而热闹的，现在却只有奇异的寂静和沉默。骤然响起的吆喝还算响亮，更显得他故意想要打破这种死气的努力，让人听着感到可怜起来。

　　集市里多是梳洗过后还是显得脏兮兮的人。大部分是本地的农民，天公灾难让他们元气大伤，家中布料钱财乃至粮米也被掏空，卖儿鬻女的人没什么心情仔细打扮，只想乘着早，来着集市上找个好地方，将儿女脱手罢了。

　　他们翘首以待的是谁呢？谁来买呢？——城东杀了一批仆人的郑家，城西添了新丁的周家，城南田产又增的郭家，还有死了不少兵，急需补充兵丁的城主，邢封。

　　恶来城毕竟是一个大城。

　　赵平抱着腿歪着头坐在枯草堆上，目光透过讨价还价的人群，透过明媚天光下显得格外空旷荒凉的街道，透过与她相似的乱蓬蓬的枯黄头发，看进了一双灰暗的躲闪不及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细长，在方脸上算不得好看。沉默灰暗，听天由命，眼睛的主人或许是因为年纪中等，被不舍得长子幼儿的家人挑选出来。身体瘦弱，好像顷刻间就会死去似的，瘦骨伶仃，那么可怜。

　　赵平歪着头看他，直到他僵硬地收回目光。

　　真是可怜。可是，这是...一个男孩。赵平垂下眼睛，压制自己内心的嫉妒，真让人羡慕。男孩，将来会长成强壮的男人，成为一家之主，能够一个人走夜路，一个人上山打猎，一个人生活。在最缺劳力的灾后，一个男孩的价钱比一个女孩儿更高。

　　她敢肯定，只要给这个男孩一点吃的，他一定会在短时间内像野草一般疯长起来，比女孩更加强壮......

　　她垂下眼睛，乖巧地像个稻草人，从怀里掏出一只草编的小蝴蝶。

　　很快有人问起男孩的价钱来，他们说什么和赵平没什么关系。她抚摸着小蝴蝶，心里带着微微的不舍。

　　在家里饿着肚子无聊的时候，她会将旁边的枯草拢过来，编成一个自己琢磨出来的粗糙的小蝴蝶，然后精心地整治它，再打散重新编，最后编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精致的编织品。这个小蝴蝶陪她度过了不少时光，是她的玩伴...也是唯一她所拥有的东西了。

　　她的第二个实验，是将这个她精心制作出来的编织品肚中塞上小小石子，然后往旁边扔，扔到那个小男孩的脚下。然后对正在与他父母讲价钱的买家怯怯地说，"能让他把偷我的小蝴蝶还给我吗？"

　　最终，那个男孩没有被卖出去，代价是一她的小蝴蝶，还有一阵气急的打。赵平父母连忙将她护下来，和那男孩的母亲争辩。而她捂着被打肿的手臂悄悄地笑了。小小的女孩脸上竟然会浮现出带着那种恶意的笑容。

　　"偷鸡摸狗的我不要。"那个人牙子道，然后放弃了这笔买卖。

　　赵平想着那个男孩脸上震惊失望的表情，想道。

　　真好。

　　没有人买他的话，他大概会和她一样饿死或者被打死吧？她的嫉妒心从那场被她搅乱的交易中得到了满足，看了一眼在纷乱中被踩得稀碎的小蝴蝶，便开始计划下一次的行动了。

　　做什么好呢？做什么才能被卖到一个好人家呢？

　　她知道自己挑不了什么，可是总得试一试。两个衣装精致干净的妇仆从她身边走过，"陪了这么久，总算轻松了。""是啊，不枉我过去的辛苦。""买几个丫头回去用吗？""得买，养好了送进去，生死不论，也能让我安心几日。"

　　"呀，这不是兰萍嘛，郑家的牙婆。"她听见父母低声讨论，"虽然我们挑不了，可是郑家出手大方——周家本来也是很好的，可刚刚看了我们丫头，说瘦巴巴没福气，呸，将丫头不将人看，价钱压得那么低。"

　　正说着，他们和郑家的牙婆谈上了。

　　赵平抱膝坐着，闻言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发呆，然后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郑家的妇仆，悄悄将自己脖子上的草绳解开，再转头望着前面谈着拿到钱后几分买粮种几分藏起的夫妇，慢慢往后退。

　　她的心脏再一次嘭嘭嘭地跳动起来。不知道逃走之后会怎么样，但是她天生的敏感让她察觉到了娘的后悔...如果被卖进去，生死不论吗？......不要，她不要进去。

　　如果她能被卖进..如果她能被卖进...

　　想不到有哪户人家非常好，她从记忆里听到的琐碎事情中找出一个希望的买家来。恶来城中地位最高的是城主，他死死地压制着底下的富绅豪强，赵平依稀记得小时候曾经见过城主的背影......伟岸又高大，干干净净，遥不可及。

　　如果，如果能够被卖进城主家里就好了。赵文的心脏嘭嘭地跳动，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墙角，再转个弯便能够消失于纷乱而沉默的集市中。

　　"咦？赵家的女儿！"不知哪来的一声叫唤，让赵平父母反应过来。那个瘦弱的男人极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见解开绳索走了几步的赵平，老鼠一样敏捷地扑过来。

　　是跑，还是....赵平僵在那里，内心激烈斗争，腿颤抖着，几乎看不见的肌肉紧紧地绷着，她不知自己想了什么，在那个老鼠一样的人因为快要抓住自己的手腕而松懈的时候，一道惊雷闪过，她重新控制了身体，立刻缩回手转身拼命地跑。

　　"唔！"迎面撞上一座墙，她被撞得几乎散了架一般，头昏脑涨地跌倒在地。尾椎骨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让她腰周一僵，疼得冷汗直流。

　　"哪里来的流民！"有人喝骂，随后来的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和衣领将她拖了起来，赵文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因为疼痛而溢出的泪水模糊了眼前的画面，模模糊糊地，她被按着磕头。

　　"咚！大人饶命！咚！大人饶命！咚！大人......."在斥骂和道歉声中，赵平只能勉强看见一个高大的遮住了太阳的身影。

　　"周大人，没事吧？"高大男人旁边的人问道。

　　"无碍。"一道温和的声音就像流水一般流入赵平的耳朵。她浑身一震，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支持她，让她挣脱了，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悲鸣。

　　"救救我，大——"她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捂住了嘴巴。她的爹战战兢兢地，力气那么大，死死地勒住她的脸，不住地弯腰，"对不住，冒犯..冒犯了大人。"他打着哆嗦，怕这位锦衣高贵之人大发雷霆。赵文不清楚，他却知道这样的人物一挥手，他们便可能轻飘飘地没了性命。

　　"救"周大人疑惑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捂着她嘴巴的父亲。"你将她放开。"他温和道。

　　"是..是。"父亲不敢犹豫，立刻松开了赵平。赵平跑过去紧紧抓住了周大人的衣摆，跪在地上看着他，抽泣道，"大人行行好，大人行行好，将我买回去吧！"

　　旁边一人道，"放肆！"眼睛移到后面几乎要气昏的男人身上，眯眼狐疑，"你的意思？"

　　周大人却弯下腰，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拿开它，道，"小姑娘，那可是你的父亲"赵平的心脏嘭嘭嘭地跳动起来，她怯怯道，"不是。"因为临时起意而心虚，她的声音变得奇怪起来。

　　"你这个..."后面的男人怕得要命，仍然被她的话气得抬起头来。

　　连她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周大人何尝察觉不出他眼中的温和褪去了些，又问，"既然是家中父亲，不是人贩子，又岂会害你"他叹息了一声，"且我家新添幼子，家中仆人秉性纯良才好，你这小姑娘....还得多多体贴父母才是。"

　　赵平愣愣地看他，刚想辩解，但抬头看进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又觉得浑身发冷，喉头堵住，说不出半句话来。

　　"大人，快走吧。"旁边那人喝道，"还不离开！"然后看了一眼在旁边两股战战跪着的男人，男人心领神会，立刻站起来将赵平拉过去，按着她不住地磕头，"大人慢走，大人慢走，大人慢走......"

　　赵平看着他们的背影，咬住了嘴唇。她低下头不敢看旁边男人的神色，可是没有预料中挨打斥骂，那男人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嘶哑着嗓子说，"走吧，回去。"

　　现在他没有抓着赵平，但赵平反而不敢走了。沉默包裹着两人，直到回去后，这种沉默的氛围才随着分开而消散。

　　"怎么了？我和郑家谈好了。"娘和爹说。
　　爹道，"丫头解手去了，我给她指了地方...多少钱，够买东西的吗？......"
　　"五十文....唉，支持这几日就好了。"
　　"好...要不要给几文给丫头..."
　　"不行。她进郑家不愁吃喝，要钱做什么......"
　　"......"

　　赵平垂下睫毛，等待自己的命运。

　　这下，她被盯得紧了。太阳马上要落山了，有地种的种完地回来接替，没地种的继续饿着肚子在这里等。赵氏看了一眼乖巧的女儿，始终不放心，于是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自己从怀里摸出一个粗饼，蹲到女儿面前，叹了一口气。

　　"孩子，郑家富裕，又出了读书人，你在那比在外面好啊，以后进去过上好日子，别忘记我们才是啊。"

　　赵平点了点头，接过了饼慢慢咬着，心里却在思考，哪里错了呢？为什么周...周大人不会可怜她，将她买回去呢？

　　想到周大人的话，赵平的手指攥紧，将粗粗的饼子抓得掉渣。那些话...不就是说她秉性不纯良吗...可是，如果那么纯良的话，她早就被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磋磨致死了。

　　有什么资格嫌她...

　　赵平心里的气愤和羞耻就像发面一样膨胀，最终让她眼眶也不自觉地红起来。

　　说什么既然是家中父亲，自然不会害她，他那样的人家，当然不会将他卖去，不再顾念他死活......赵平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继续咬饼。

　　她冷静下来继续思量，瞥见旁边抱着腿呆呆等着的男孩正看着她手中的饼咽口水，内心冷笑，看向手中粗得掉渣的饼子，掰了一块悄悄丢到他面前的草上。

　　好歹她以后进了郑家，这个男孩，以后怕不是饿死就是在家干活被累死了吧。赵平恶意地想着，内心里的郁气借此宣泄了不少，她又看了一眼抓起那半张饼躲藏着狼吞虎咽的男孩，真想再叫破他，让他永远摘不下偷窃这顶帽子。

　　不过，反正他迟早都会死。赵平这样认定着，给自己找了些许平衡，将内心破坏的欲望压制下来。刚刚平静，就听到娘叫她，"快起来，走了。"

　　赵文站起来，抬头看到了郑家的一个牙婆笑眯眯地看她，"跟我走吧，你就是最后一个了，五十文一个小姑娘呢。"

　　这句话突然让赵平脑中一亮。

　　第三个实验失败...是因为准备地还不够。不是她的价值，而是她没有"纯良"。她值五十文，可是如果有纯良的话，或许她就能进周家了....只是她没有。

　　当了郑家的仆人，以后便不能想周家。可是，如果再想要什么，她得拿东西来换才对......赵文默默思考着。

　　她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灰衣护卫，中间是小鸡仔一般的小孩。她走了几步，还没想起来回头看一眼，身体就下意识地回头。

　　回头做什么呢？看这片破落的集市上卖儿鬻女的惨剧吗？可是好像没有多少人觉得惨。看那个小男孩最终有没有被买走吗？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路人而已。看那对父母有没有觉得不忍而目送她离开吗？

　　可是回头没等看见什么，赵平就被推搡催促着往前走了。

　　没什么感情的父母离她越来越远了。赵平望着前面越来越陌生的路，握着手指克服内心的不安，对一无所有的自己说，没关系的。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总能得到的。

　　就像那一只小小的已经不知道别丢到哪里的小蝴蝶，不也是她零零碎碎，一天一天地编织起来的吗？

　　赵平跨进大门，然后被赶着洗了澡换了新衣，躺进被褥里。

　　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