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辛恒

52、鸡皮疙瘩

　　13.鸡皮疙瘩
　　难。特别难。相当难。非常难。
　　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入疲惫的教室开始疲惫的周末补课，这真是令人绝望的事情。比起疲惫的身躯，更难过的是疲惫的心灵。
　　班里90%的人都报了名。乔一凡没那个胆子成为余下的10%。因为她数学学得一塌糊涂，自认为没有资格不参与补课。虽然她知道每个月又多500元的开销并不是小数目，会给老乔增压，但她还是想试试看，万一这个补课能拯救得了她的数学呢。一边抱怨着被挤占了时间，一边又含着点希冀。
　　补课之前，九班同学一直好奇大名鼎鼎的一班班主任李玉柱是何方神圣。见到本尊后，发现着实其貌不扬。但是，不肤浅的人都不会以貌取人，尤其在听到李老师为大家解析究竟为何要学数学这一神学问题时，许多人不禁肃然起敬。
　　“其实，学数学对于在座的某些同学来说就是浪费生命”，李玉柱的话音里带着某种蹩脚的口音，但这口音像是佐料，让那些本就生动如许的话越发活色生香，“有些人生来就不喜欢学数学，有些人生来就不适合学数学。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让大家坐在这里听我讲课，对你们来说是一种折磨，于我而言是一种罪过。这是一种你不喜欢吃屎还非得掰开嘴让你吃的强制行为。这些话太粗俗了，我和大家道歉，但李老师本质上并非一个粗俗之人，我只是为了给大家讲清楚这个问题，所以借用了一些民间的俗语，还请大家见谅。”
　　“到底为什么非要学数学，这个课题比较大，我没有办法说得面面俱到。但是大家只要理解了一点，就能理解一切。现在这是个什么社会？经济社会。经济社会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们每个人最爱的是什么？是钱。没钱，你就活不下去。钱是你生命的保障，你活着就得赚钱。有了钱，就必须有数字，数字是钱的数量定位，而现在一个人拥有钱的数量，很大程度决定了这个人的价值量。富豪榜上的那些大佬们以亿计数的身价，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来的？——努力来的。”
　　“一个爱钱的人，一定是对数字敏感的人。所以那些不爱学数学的同学，你们不要自卑，其实这正好说明，你们品性高洁，不为钱这种俗物所诱惑，所侵扰。我知道你们向往净土，向往崇高，那你们怎么才能抵达你们想去的那个崇高的彼岸呢？只有一个途径——好好高考，考一个好的专业，一个好到可以彻底摆脱数学的专业，你们从此就解放了。而对于那些爱钱的同学，我问你，如果你脑子不比别人转的快，你的思维不比别人敏锐，你凭什么去和别人竞争，凭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赚更多的钱？这种快脑子，敏锐的思维从哪里来？——学数学。只有学数学才能让你睿智，只有学数学才能让你富有。”
　　“所以，你们理解了自己坐在这里的意义了吗？”
　　……

　　中午吃饭，一凡拿着饭盒绕着食堂走了三圈，终于在一个个极其相似的校服身影中找到了菲儿。她一个人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吃饭。以至于一凡坐在她身边，她都没察觉。
　　“阿姨也太抠门了，咖喱牛肉咖喱牛肉，为什么只有土豆？”一凡边用勺子搅拌着食物，边嘟囔着。
　　菲儿这才抬起红扑扑的脸，略显吃惊地看着她，又回过神朝着一凡惨笑了笑，“我也没有”。
　　她又瘦了。这个世界的多样性真是难以捉摸，一些人总在长肉，而另一些人总在消瘦。
　　一凡扒拉了两口饭继续搭讪，“我终于理解你那次说的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菲儿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一凡解释：“就是咱俩还有大海，一起吃饭的那次。”
　　提到大海菲儿脸上悻悻的，一凡急忙把话接下去，“你说李玉柱怪怪的。这堂课然我深切地感受到了，确实足够怪。能这样上课的应该也没谁了。”
　　菲儿微微笑着说，“你懂了吧。大家肯定很满足的，一堂数学课居然知道了股票基金证券这些事，太值了。”
　　“真的，大半节课都在讲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太服了。但是不得不说，是比崔老师讲课……好玩点。至少，我没睡着……。”
　　又随意说了几句悦光和许恩迪的事，一时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话来说。在喧闹的食堂里，两人身边的空气很无奈地安静了下来。一凡搅拌着咖喱味的土豆，狠下心开了口：
　　“那天我不该那么怼你的。对不起。”
　　菲儿抬起头，两人正好对视。一凡接着说，“伏尔泰说的不一定都对。”
　　菲儿低下头接着吃饭，顿了顿才接应，“不是。伏尔泰是对的，只是我做不到那样的对……我什么都做不对，什么都做不好，总是会有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在一班有一班的问题，在九班有九班的问题，我好像哪里都不适合待。”
　　一凡握住了菲儿的手，菲儿在发抖，“你压力太大了，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没必要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众生皆苦。”
　　“你不知道我的爸妈，你不知道我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长大，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要严格要求自己，什么都要做好，什么都要做对，做不好做不对就是我不行。”
　　“别人对你的期待不一定适合你，你只需要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
　　菲儿想起大海也曾和她说过这样的意思，一凡的话又激活了菲儿内心幽深的自责，“都是因为我大海才成了现在那样。坐在最后边，什么都学不了，他会被毁掉的。我知道，都是因为我，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菲儿也看出来大海会被毁掉。或许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一凡想起大海耷拉着脑袋撇嘴耸肩的神情，她想安慰菲儿说大海没事大海会好的，可这些骗人的话她说不出口，大海不会好了。

　　日子一天天得过，在重复中维持着相似，又在相似中不断突破。
　　课前，数学课代表扛回了一厚摞黄皮书，每人发了一本，是很好的习题集，只是不明白这用意，不少同学心里想：又得掏钱买了，关键是买还不提前打好招呼，强制性消费？
　　崔老师的板书仍旧一丝不苟，一堂课，满满两大黑板，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像是雕版印刷。不同的是，课上崔老师在不经意间似乎流露出一种十分感性的神情，那时大伙儿还不懂。直到下课后，大家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神情。
　　“课前发的这本册子，大家好好利用起来。我做过一遍，题目质量都很不错。你们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原本打算带完你们再走，我很抱歉，不能陪伴大家到高考，有点遗憾，但是我相信大家能学得好……”，崔老师的话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大家都交头接耳，面面相觑。为什么？
　　“会有别的老师来接我的班，都跟着好好学”，崔老师环视教室一周，似乎在将每个同学都映射在脑海里，以求能留下永久的印记。她声音稳重，但眼眸里流露出的神情感染到每位同学，是专属分别的神情，此次一别，或许再无相见。“那本册子，算是我送给大家的离别礼物吧。”
　　这是周一的第一个噩耗：崔老师要提前退休。
　　很多人陷入崔老师居然自费给学生买资料的感动中，虽然一本不贵，但班上五六十号人，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大家充满困惑。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好好地为什么要提前退休。接班的为什么是李玉柱。事情很简单，但又有点扑朔迷离。试用逻辑分析，崔老师一定不会主动提出提前退休，那就是被迫的。那会是谁逼迫她退休呢？在九班唯一能做决定的人，就是牛魔王了。所以是牛魔王赶走了崔老师？

　　牛魔王进了教室，手里拿着一摞表，“这个表大家填一下”。是评价教师的调查表，这表可真够丰富的，表上有不少冠冕堂皇的词汇：为人师表、因材施教、培优补差、研究性学习……也有不少招人回忆的指标：惩罚或变相惩罚、打骂学生、经常与学生谈心交流、全面评价不以分数成绩作为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不迟到不早退、不擅自调课、不搞有偿补课……
　　每一项对应“优良中差”四种选择。乔一凡看着这张表，那些指标和牛魔王的一些恶行记忆一一对应，那些令人不快的一幕幕，让她嘴角紧蹙。
　　“等等，大家听我说两句再填”，牛魔王堆着满脸的笑走上讲台，面带红晕说：“最近，牛老师在评职称，需要准备的一些材料比较多，得麻烦大家了”。
　　讲台下不少人鸡皮疙瘩长了一身，牛魔王能这么客气还是头一次见，可真不习惯。似乎怕这班里的一些榆木脑袋不懂她的意思，她继续补充，“这个表是学校对评职称老师的情况调查，很简单的表，我相信大家都会填”，她抿抿嘴，着有深意地笑笑，“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