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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酒酿情缘 ...

  •   府外的卫军见了那尖锐升起的烟火,侧头偏向身边的长官:“头儿,拉响儿了,怕是坚持不住了,咱们进不进去?”
      那领头的只是摆了摆手,只盯着那紧闭的大门,道:“还不是时候,公公说了,得死透。”
      “那要到时候陛下那边怪罪下来——”
      “就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而已,你真当陛下能在乎得了他们几个的死活?”
      于是便肃肃,一干人等围着那荣府,实实在在地,仿佛在等待猎物死亡的秃鹫。
      靳一川身上已中四箭,左臂血流如注,回身喊着:“不行啊大哥,为什么他们还不进来——”
      卢剑星也已快支撑不住,他脚上有旧疾,刚刚又被人刺中一剑,此时半身已只能原地周旋,这时听了靳一川的话,心里也已经稍稍猜出了不少,苦笑:“只怕是我们得罪了某些大人物,注定要命丧于此了。”
      沈炼见二人已是极限,士气丢了大半,不由得大喊:“还早着呢,咱们血里雨里闯过这么多,害怕这么几个小贼吗,大哥,一川,打起精神来,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这下仿佛是确有奇效,一时间两人也开始振奋起来。但精神再怎么亢奋也抵不过□□上的疲软和伤势的加重,血越流越多,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沈炼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他手中的砍杀已只剩麻木的挥斩,机械地抬起落下,肩头硬生生地挨了一刀,正中上次的旧疾,吃痛之下叫出声来,竟是又将他从恍惚中拉脱出来。
      正挣扎间,只听那厚重的乌红朱漆大门已缓缓被推开,一干戎装卫军持刀枪鱼贯而入,领头地喊道:“都给我拿下——”
      一瞬间恍若梦中,沈炼还没醒过神来,便见先前还与他们僵持着的一干人等已被卸下兵刃,押跪在了地上,三人面面相觑,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只见那领头的冲他们拱了拱手,语气怪异:“辛苦三位大人了,接下来便交由我们处置吧。三位可以回去复命了。”
      沈炼看了他一眼,只觉对方脸上表情说不清的怪异,但也懒得多想,与二人对视一眼,只草草地冲他拱了手,便告退。
      周身伤痛,血液残留。卢剑星腿上有伤,只得蹒跚行走,二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也没半个人前来问候。
      沈炼心里清楚,这风暴,他们算是已经彻底卷入了。
      靳一川却突然轻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似的,沈炼和卢剑星只看他,早就花了一张脸,却还指着他们语气轻淡:“咱们这总算又同生共死了一遭吧。”
      沈炼只无奈苦笑:“你啊——”
      行至街角,抬头时无意间竟瞥见拐角处一行过的青木华轿,上面垂着的墨绿色帘子侧抬着一双葱白消瘦的手指,里面的那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眼底的阴邪不减,隐在黑暗里也能窥见那双眸子深处的琥珀色彩。
      仿佛西域的流珠,蕴藏着莫名的奇异气息。
      沈炼回神,见另外两人也注意到了那顶轿子,只听靳一川道:“也不知那里面坐的什么贵人,今日恐怕还得多谢他相救了。”
      沈炼不解:“这话从何说起。”
      靳一川只淡淡:“你当这么赶巧卫军会放人进来,只怕是有人在外面施压。他们今日分明是想要咱们死个利落的,落个任务失败的名声,也不至于脏了他们的手。”
      沈炼许久无声,只道:“二哥对不起你们。”
      二人却笑:“做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了,这事哪能由你一人担着,送下来的钱财我们也不见得分文没动,你就放宽心吧,咱们哥几个命硬着呢。”

      雨化田伏在榻上。
      这几日他受了风寒,平日里顶好的身子偏偏这会儿倒下了,躺在床上懒散地连饭也不想吃。陈安知道他挑剔,便将人都遣了只吩咐去熬了些小粥之类的流食,替他将案上的书卷收了,便听得那屏风后突然传来翻动的声响。
      “头疼得紧,你去把那卖酒的叫来,让她带几罐好的。”
      陈安觉得好笑,又不敢惹他,只道:“千根姑娘的性子都督又不是不知道,又难为小人了。”
      雨化田只哼道:“明明只是个酒馆的烟柳,偏偏性子倒又倔又硬,罢了,难得今天有心情,给我换套衣服。”
      陈安只得领命,替他换了件稍厚点的长衫,又怕他酒后发汗,只在外面罩了件薄袍,方便穿脱。本已准备洗漱,散开的头发也懒得再多做捆束,只草草地拢在了后面,于一青丝绸带缚住,着一双翘头镶了银边的靴子便出了门。
      此时正当春和酒楼客满热闹时分,门前的灯笼高挂,明亮得灼人眼球,雨化田看得心烦,抬手一指便借着手里吃剩的枣核两下将那里面的烛火给尽数灭了。
      眼前光亮骤然暗淡,路过的行人也纷纷惊疑,只始作俑者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信步走在前面,却没进那看上去一派热闹的酒楼,而是径直踏入了隔壁暗淡药馆的房中。
      说来也是奇怪,酒楼边上开药馆,还开在这么晚的夜里,于这京城里也算是一件奇事了。雨化田进门后没有过多驻足,那廊前正挑灯读书的药童也没多理会他。雨化田径直到了角落间的一处雅座,推了推桌上那盏半燃不灭的油灯,冲那药童抬了抬眼。
      “叫你们家掌柜的出来。”
      那小儿只合了书本轻轻地叹了口气,便回身去掀帘子。还没听得他开口,便只见楼上徐徐下来一女子,面容不算秀美,只能算作平平,眉目间还总散着一丝苦气,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但神色却颇为老态,仿佛活了几百年。
      她扶着栏杆下楼,怀里揣着一坛酒,雨化田见了倒是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嘴上依旧尖利:“这也才多久没见,怎么又像是老上了几十岁。”
      千根没有理他,只将那坛子放于他面前,冲陈安点了点头。
      “最后一坛了,我说过了,概不赊账。”
      雨化田只看着那汩汩不断跃进碗里的佳酿,不以为然:“你这般做生意,迟早赔个精光,以性命换酒,只怕是哪个蠢材想出来的噱头。”
      千根只淡淡,面上没有动容:“这倒不劳您费心,只望每次来时放过些我的灯笼,便是助我大吉了。”
      雨化田晃着酒碗,指腹摩擦着这土窑烤制的粗糙碗边,打量着女人的神情:“如若你这酒真只能靠性命相换,那我在你这白喝的十几坛岂不是得要你取我命去了?”
      “我早说过,这十二坛酒是你应得的。”
      雨化田笑,轻轻敲了敲眉心:“对对对,前世卖给你的。”
      “你若不信,那碗酒你又何必喝下,既然喝下,又何必去帮他。”
      似是被人说中了什么,雨化田骤然暴怒,手中酒碗飞出,正中那廊间小儿读书的桌面,那孩童只朝侧旁一躲,便仿佛没事人一般继续看他的书了。雨化田手面被那碎盏划破,渗出细密血丝来,陈安在一旁只看得心惊,生怕他气极又要杀人。
      可雨化田只是指着千根的脸声声凌厉:“我帮他?我不过是要留他,留他来当魏忠贤的眼中钉,来当东厂的绊脚石,你当我真信了你那套鬼话?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他,你当我真需要这么一个人来牵制东厂?你怕是太小瞧了我雨化田——”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千根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一只海碗,重新替他斟上了酒,空气里弥漫着沁人而香甜的米酒气息,还残有一丝的药香。雨化田的声嘶力竭没有回应,面对这女人他总是一筹莫展,杀也杀不死,灭也灭不得,总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却老是能把他处处惹怒到极点。
      得亏是酿酒还算一绝。
      “有些东西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我又何必同你去争。”
      雨化田不再说话。

      这夜梦里,沈炼梦见了些别的东西。
      他梦见了大漠,黄昏,孤烟直上。
      那里的大雁很矮,耳畔还能够听见他们展翅之间的巨大声响。
      沙尘是咸的,混在干粮里,越吃越渴。
      大漠很大,他走了很远,身上甲胄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去找一个人。
      找谁?
      一个能百步穿杨的人。
      一个能蒙眼中标的人。
      一个骄勇善战的人。
      一个,他自小,就想让他陪伴身边的人。

      “雨化田——”
      赵靖忠拂手摔掉了桌面上的杯子。
      “又是这个雨化田——”
      他尖利了嗓音,仿佛那人的脸就在眼前:“我就知道这两个人不清不白,否则他干嘛三番五次地出手坏我的事,到底说他西厂就差这么一个锦衣卫也不至于吧,这人真是骚贱不堪——”
      “公公还请息怒,”底下太监俯身,“那这事,要不要告诉魏大人——”
      赵靖忠回身正准备喝他,却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唇齿开合竟是阴然一笑。
      “既然如此,那便也只能向上通报了——”

      长廊上伏着一人。
      衣着华贵,容貌不凡。
      那件锦玉色的长袍散成一团,自远处看煞是一副锦簇的模样,纹路清晰,袍边暗蟒流光涌动,金线折射出溢彩。
      平皇后手中执了一柄团扇,上面绣工精巧,蒙了两侧梵文佛像,通体刻字描金,柄处更缀了一美玉嵌成的璎珞垂坠。
      她不紧不慢地扇着,腕间动作轻巧,身边服侍着的小太监也恭恭敬敬地替她一颗颗地剥着葡萄,送进嘴里。她也不抬眼看那廊下跪着的雨化田,只闲散地端详手中的那柄佛扇,语气轻慢,似是自言自语:“你说,皇帝都这副模样了,还记着遣人特地送礼物给我,是不是对我厚爱有加呢?”
      雨化田叩首道:“娘娘艳绝后宫,此等荣耀,自是应当的。”
      只听得平皇后冷笑一声,那扇子已被掷于地上,扇骨碰撞之下发出巨大声响,一时间竟是直直向伏着的雨化田弹撞过去。
      他只一言不语地伏着,没有躲闪,被那尖锐的扇骨撞了个正着,额边泛出红血,已被擦破了皮肉。
      “荣耀?只怕是警告罢了——”
      平皇后厉声喝道,一只玉手只指着跪在面前的雨化田,高束于脑后的步摇也应声颤颤:“东厂让锦衣卫插手一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雨化田俯身:“娘娘息怒,臣实在不知。”
      平皇后眯眼看他:“不知?那夜里你明明在场,怎么敢说你不知——”
      “还请娘娘恕罪,那晚夜色暗沉,又下大雨,臣也不识东厂暗卫有几人,又怎么会知道杀人者乃锦衣卫呢。”
      平皇后只拂袖,狠狠道:“那魏忠贤何等奸诈,光是在政见上压我不说,我堂堂皇后,难道连后宫都管不得了?”
      雨化田不语。
      赵靖忠这一步棋走得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照例来说他东厂派锦衣卫插手后宫之事雨化田早该上报,可偏偏此举又蠢笨得有些蹊跷了,这种太能够被人抓住把柄手段实是不符合魏忠贤的作风,于是那日雨化田便瞒下不提,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现如今他们倒自己捅到皇后面前了。雨化田手下的人自是不可能走漏消息,沈炼那边为了保命又怎么可能到处多嘴,唯一最大的可能就是东厂那边自己造的妖风。
      可这到底又是为何。
      平皇后现已气极,帝后情分早已疏离,现如今不过一纸之隔的相敬如宾,暗地里涌动的潮水早就不知什么时候会将这一切和睦侵没。皇帝如此的警告,就是为了让她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仍在掌握之中。
      这只只剩半条命的残龙,到底还要苟延残喘多久。
      接过了小太监端上来的一盏清茶,平皇后的气终于是消了大半。抿了半口这才抬眼瞥见依旧跪在那里额上还渗着血的雨化田,不由得心软,缓缓道:“起来吧,委屈你了。”
      雨化田这才起身,轻轻笑着,接过了一旁宫女递来的毛巾,那毛巾已浸过热水,通体温热。雨化田将它于额角处缓缓拭过血迹便放下了,平皇后又冲他招了招手,他便抖了抖袍摆,径直坐了过去。
      平皇后拨着他的额发去看他那被撞破的伤口,嘴里诶呀了几声心疼便唤了宫女拿膏药过来替他抹了,手里只不住把玩着对方那十根修长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但不至于像寻常男人那般粗糙蠢笨,细腻白嫩得仿佛女人。平皇后向来喜欢他这双手,嘴里软言软语地嘟囔着,雨化田也应和地随她摆弄着,任由那双护指刮得他皮肉生疼,额间刺痛阵阵。
      当夜里,雨化田留宿坤宁宫。

      沈炼已经有些时日没去教坊司了。
      自那日为周妙彤赎身之后,发生了太多事,追查宫女时受的伤还没好利索,又在荣府里挨了好几下,整日病怏怏的,上面似乎也是心虚,替他们几个免了好几天的值勤,只说他们有功在身,要好生调养。
      虽说如此,身家性命不也还是被捏在手心里,哪能自己做主半分。
      也是这几日闲散,所以才得静下心来思索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到底来说还是源于自己那日口头的松动,竟被赵靖忠的三言两语给打动,这才接二连三地被搅进这趟浑水里,还连累得自家兄弟。
      那日街角处的轿内坐着替他们解围的,应当就是那个西厂提督雨化田。那人虽让人捉摸不透,性情还阴戾得紧,但偏偏有一点是能肯定的,就是他想要拿沈炼等人去牵制东厂。
      即使如此,大概他会想要保住他们的命吧。
      想到这里沈炼又摇了摇头。雨化田哪是他能猜得透的呢,仅凭他们三个小小的锦衣卫,在东厂眼里又有什么分量值得被直接牵制住,难道就靠插手过龙嗣一事?可明明如今太和帝抱病多年,哪里匀得出什么手去管这些烂事。
      正想着,不知何时院里墙角那棵梨树上已落了一只周身漆黑的乌鸦,正吱呀乱叫着。今日靳一川和卢剑星值勤,沈炼一大早见乌鸦不免觉得晦气,抬手石子轻弹便射将过去,正正打中那怪鸟的右眼,直接吃痛昏死过去。
      墙外也同时传来一声轻喝,接着便见一人越墙而入,手里还轻拍着掌间蹭上的石灰:“打得倒准,这可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家伙。”
      沈炼没有言语,只转手去握住腰间长刀,见那人一身灰袍监服,打扮着实有些眼熟,便问:“来者何人?”
      谭鲁子只抱臂上下打量着他,饶有兴味地见他虽只穿着粗布衣衫但偏偏举手间器宇不凡,眉目之中也满是赫然的肃杀之气,不由得暗自赞叹都督的眼光。
      他随手把玩着绕在指尖的那道令牌,道:“西厂谭鲁子,奉提督之命邀你一叙。”
      沈炼皱眉,微微侧身:“要是我不从呢。”
      谭鲁子笑了一声:“你自己信吗?”
      于是只得放下刀柄,同他一道出了门。

      子春阁的路沈炼倒是还没在白日里走过。
      上次回来是在午夜里,打更的都躲懒去了,一路月明星疏,虫鸣相伴,别有一番风趣。
      雨化田的住所建在水里,遥遥地在湖上建了几条七扭八歪的栈道,中间只留一处大亭,亭内修有假山养有花鸟虫鱼,各处房屋不算繁杂,倒也还舒适。
      谭鲁子轻功似乎不错,一路脚下生了翅膀一般,几下就将沈炼置于身后,像是不担心没办法将他带回去似的。想来也是,到不了地方也是沈炼自己的过错,他若想活命自然得拼了命地服从雨化田的安排,半路失踪管他是被落下还是逃跑都免不了死路一条。
      于是想着,沈炼便足下生风,不到一会儿便跟了上去。幸而他轻功底子还算不错,不至于被这老是耀武扬威的小太监给比了过去。谭鲁子见他轻功还不逊色于自己,心下更是讶异,虽然略有不忿,但也只得乖乖带着去了阁里。
      雨化田一大早刚从宫里出来,进门便径直沐浴更衣,足足泡了有两个时辰才着了一身暗灰色亵衣披了长衫在案边写字。沈炼进门时正遇见他掀了一丫鬟端上来的盘子,里面盛着的各色花蕊点心散落一地。
      一只桂花糕正碎在沈炼脚边,他鼻尖嗅见那股轻甜,就听雨化田骂道:“闻了一晚上还不够,现在还那这股子腥腻来恶心我,我看你是活得够长了——”
      扬手便是一掌,直接打在那丫鬟脸上。那女孩被挥得直接摔倒在地,再看时脸上已经青紫起来,嘴角甚至还泛出了血丝。所幸的是还残有半条贱命,还能呜咽着求主子原谅,跪在一旁不住磕头。
      沈炼看得心惊,却也不敢多言,只是眉间血脉青筋不住跳动,背上冒了层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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