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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词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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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知了一打早儿就在树枝上乱叫,平白惹人心烦。
天上的日头挂了许久,一转眼就到了晌午。
词庭此时还躺在拔步床上。
他很少晚起,今天是例外。
词庭其实早已醒来,这会两眼放空,正盯着拔步床上的雕花木顶出神。
窗台上这时悉悉索索有人翻动,衣服料子摩擦声在安静的室内无比清晰,然后就听咚一声鞋底拍地的声音。
“词兄我来了。”
从窗台翻进来的是一个俊逸青年,一身青衣,光明挺拔。青年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裹,看起来有点像离家出走的样子。
听见这一声,词庭毫无波澜的眼才有了一丝涟漪。
青年放下包裹,提起榻上小几放的一壶冷茶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等他喝得心满意足了,抹抹嘴才发现词庭躺床上跟死了一样。吓得他赶紧扔下茶壶往床边奔。
当他看见睁着眼发呆的词庭这才松了口气,但是看见词庭寝衣上手上干掉的血渍,他脸色一变,当即坐在床边查看词庭情况。
他翻开词庭血肉模糊的右手,眉心紧拧,一边检查一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是不是陛下又对你做了什么。”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词庭手上,“你别给我发呆,赶紧说!”
半晌,等青年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词庭此时才回神,“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词庭语气淡然,不欲解释。
“不小心?你哪来的不小心?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算了算了,你这人,想说就说,不说我也不勉强你。”
词庭支起身体坐起来,青年赶忙扶着他。等词庭倚在床头,问,“你怎么来了?翰林院很闲?”
杨斌撅嘴,见他脸色不太好看,揶揄他的话转到嘴边就变了,“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嘛,这一方小院子冷冷清清,我这今天确实没什么事就来陪陪你。不过你还真说对了,今天翰林院的确很闲,再说了,就算翰林院忙到不可开交也没我什么事。你也知道陛下把我打发到翰林院就是不想看见我。陛下既然不重视我,那我在翰林院就没什么实权。所有忙的事都让他们做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瓶金疮药给你。”杨斌把金疮药放到床头,嘱咐,“天热,尽量不要沾水,就算有金疮药也难保伤口不会溃烂化脓。”
词庭点头,“谢谢。”
杨斌摆手,“谢什么,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这不是应该的?还没吃饭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杨斌跑到小榻旁一把捞起包裹,提到词庭面前献宝似的打开,一件一件拿出里面的东西,“酱肉、酥饼、水晶糕、煎饺……”
“哦对了,还有燕盏阿胶,这两样东西补身体,记得平日里给炖了吃。”
词庭看了眼杨斌带来的东西,心头泛酸。这种情况还有能记挂他的人,除了家人,恐怕也只有他了吧。
“好。”
词庭下床洗漱,杨斌怕他手上沾水,亲自伺候他。之后两个人坐在桌前,词庭慢慢吃着杨斌带来的东西,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被禁卫军发现很麻烦。”
“我知道,但我身手好,你不必担心。”
词庭摇头,“你身手好又如何?凡事总有疏漏的时候,我这里陛下禁止任何人来探望,万一被禁卫军发现,陛下是必定要治你罪,到时不仅连累你,也会连累杨家,这叫我如何心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了。”
多说无益,词庭也知道杨斌没听进去。
“嘶,词兄,我挺好奇的。你说陛下到底对你是个什么态度?陛下把你关在这里,油盐柴米日日供给,却又没指派个宫人来服侍。你说陛下对你好吧,这宫里随便一个宫人都能欺负到你头上,你说若是不好吧,陛下还日日来你这里看望。我到底是不知道陛下心里在想些什么了。你我二人自幼与陛下相识,这么多年,我却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杨斌不是看不透,只是看不明白。在词庭面前,有些事提便是提了,有些事……却是永远也不能挂到嘴上的,说出来那不是戳词庭心窝子?
词庭身体一顿,垂眸淡淡笑道:“看不透?我也看不透。为何要看透?如今这样也好不是吗?”
“可是……”杨斌有些坐不住了,他急问,“那词兄,你往后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要待在这冷冰冰的皇宫一辈子。你总要出去的,词家满门含冤流放西北,你要出去了才能救他们,你爹你娘还在等着你啊!”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陛下疑心甚笃,从来不肯听我解释。如今在陛下身前尚不能救他们,更遑论出去之后?有时我在想,词家远离京城也好,远离朝堂,远离尔虞我诈,反倒能平静安稳生活。”
“你也知道西北是什么地方,你就眼睁睁瞧着词氏一大家子在那鬼地方受苦?”
词庭笑笑,望向杨斌,“不是还有你?有你在,词家便不用我担心。”
杨斌瞬间没辙了,一些劝告的话压在肚子里化为乌有。词庭一向了解他,全心全意的信赖他,他这样一说,杨斌便问,“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士,如何就笃定我能顾好词家?”
“听说杨家与驻西北大将军樊文启交情甚好。尤其是你,樊将军每次受召回京总会到你那里小住几日。”
杨斌笑,“不愧是词兄,果然是了解我。”
词庭笑道,“陛下登基后你时常来我这里,自然跟我说过这些事,难道你都忘了不成?”
杨斌曲指一敲脑袋,“哎呀,你看我,果然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词庭笑道:“贫。”
词庭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罢。记住我说的,以后不要过来了。”
杨斌却道:“腿长在我身上,你管我呢!再说,你姐姐就快生了,我就不信你不想知道你姐姐的情况。”
词庭的姐姐词婉容一年前嫁给了杨斌的大哥杨敬松,词家流放的时候本该带上词婉容,可那时词婉容恰好有了身孕,因此躲过一劫。在词家,词婉容十分疼爱词庭这个弟弟,因此,词婉容也是词庭最在意的人。
词庭好看的眼暗了一瞬,良久他才说,“杨斌,以后除了生死攸关的大事。词家的事……都不要与我说了。”词庭闭了闭眼,掩了眼底情绪。
“为何?难道你不想知道词家的近况?”
“不,当然不是。”词庭苦笑道:“现下人尽皆知我是陛下禁脔,我爹娘当初知道这事险些气死,词家也沦为京成笑柄。我无颜见他们。”等一切尘埃落定,也永远不会再见了。
词庭亲口说出这种话,杨斌一怔。他来这里与词庭交谈,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提及此事,这事俨然已成词庭心结,他怎敢拿这种事来刺激他。如今听词庭亲口说出来,倒不免心中凄苦萧瑟。
杨斌哑然,道:“伯父伯母一直都疼爱你,他们已然知道你的苦衷,早就对这件事释怀了。前些日子伯父还寄信回来询问你的情况。所以,词兄何苦如此。”
词庭摇头,“我知你有些时候不肯听我的,可独独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听我一回,也算是为了我好。”
杨斌抿唇,词庭道:“杨斌,算我求你,应我一回吧!”
良久,杨斌点头,“好,这事我答应你便是。”杨斌起身,“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说不让我来我就不来?那我多没面子!走了,再见。”
词庭目送杨斌离去,思及杨斌刚才提到的词家,思念、痛苦、酸涩交织在词庭脸上。
词庭立于窗前举目远眺,神思恍惚,但很快他就释然了。
半年时间,足以让他学会看淡一些事情,改变心性了。
词庭默然立在窗前,一身白衣裙裾垂在斑驳木漆地板上,大有一种我欲成仙归去,飘飘何所似之感。他身形清瘦,一身冷然,仿佛下一秒便羽化登仙。
严彻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心头一跳,没由来的一丝慌乱划过。动作快过念想,下一刻词庭便落入严彻怀中。
词庭一怔,他没想到严彻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陛下。”词庭眼睫轻颤,低声呼道,“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想你了,便来看看。”
“怎得不带些伺候的人来?臣这里一穷二白,委屈了陛下可怎么好?”
严彻抱紧了人,道:“你在这里,何须他们?朕嫌他们脚程慢,便一个人过来了。”
词庭抬头,能看见严彻棱角分明的下巴,还有男人微微紧抿的薄唇。
词庭感觉到严彻似乎很慌乱,他的气息有些不稳,稍显急促的喷洒在词庭头顶。
看起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词庭猜测。
猜是猜了一下,但他没兴趣知道严彻到底怎么了。
严彻亲亲词庭额头,柔声道:“朕饿了,今天吃什么?”
严彻最近一直对他柔声细语,这让词庭颇有些受宠若惊。随后词庭心中苦笑,既恨着自己,还偏偏把自己放到眼皮子底下,时而冷漠,时而关切。
严彻,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不如之前两厢冷漠,你我倒也自在。
词庭轻轻推开严彻,却又立刻被严彻拉回去。
“陛下,你不放开臣,臣怎么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