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逸闻系列特别番外篇》叶飞白

3、3 洛兮泠

　　她依然记得很清楚。
　　刚懂事那会，家中迎客，娘将她牵到一旁，温柔地道：“那位是太子殿下。殿下和善，不拘小节，但你可千万不得无礼。”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转身便奔过去扯住那唤作“太子殿下”的哥哥的袖子。他弯下腰来，笑着揉她的头，她却心想着，这哥哥的姓与名都奇怪得很。
　　她记得许多事，即便是微不足道的片段，也都刻在她的记忆当中。
　　他时常开怀大笑，喜欢逗弄好友，抱起她的时候却有些拘谨之感，仿佛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一同去市中时，他总是要停在糕点铺前，一个一个细细挑给她。他偶尔会牵着她，穿梭在人群当中，背影总是高大的。他也从不吝啬夸赞之语，总令她十分难为情却又万分高兴。这些，与他坐在宫廷筵席上笑得淡漠的模样是全然不同的。
　　同时，她亦很明白，世家子弟们传闻中的心机深、难以琢磨的太子殿下，也是再真实不过的。身在池阳，他不能是单纯的仁君，而必须成为保护与推动新政改革的果断君主。也只有如此，方能继续振兴池阳，也才是她暗里发誓效力的明主。
　　不过，现下的情形却略有些异样。
　　洛兮泠侧过首，透过帷帽的轻纱，望了望身侧衣饰朴素的人。
　　他们正身处于东市之中，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与叫卖的摊贩。但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喧嚣热闹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平和悠然。
　　自从在太学中再会之后，皇戬便时常抽时间过来看望她。有时他们会论诗史律乐技，有时则悠闲地琴棋书画，偶尔，也会一同出游。
　　外出之时，他们之间的话便少了许多，但却依然十分自在。
　　“呵，你瞧，那糕点铺还在。”
　　皇戬忽然停下脚步，笑道。
　　闻言，洛兮泠望过去。街边不起眼的角落中，支着个虽小却很干净的小铺子。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的摆设与布置，与隐隐约约飘来的再熟悉不过的香味，令她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虽然许多地方变了，这处却是从未变过。如今，哥哥们还时常买这里的点心带给我呢。”
　　皇戬扬起眉，走上前去。
　　洛兮泠微微一怔，举步紧随。
　　特意做成的形状各异的点心，摆出繁复的花样，在蒸笼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花花草草、野兽牲畜，甚至还有房屋与各种用具，都是用来吸引小孩儿的。
　　当初她好奇心旺盛，每一种都想尝一尝，甚至想收藏起来。可是，热情总抵不过它们的发霉腐败，在哥哥们的劝说下，便也只能作罢了。
　　但即使是现在，她也依然觉得这些点心很招人喜爱。
　　洛兮泠凝视着蒸笼中张牙舞爪的兽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包起来，而后与其他数样点心一起，塞进她手中。
　　“啊？我……”
　　“怎么，不喜欢？”
　　“不，可是——”
　　他居然都还记得，实在令她惊异不已。
　　“就算不记得，你的眼睛也都告诉我了。”
　　皇戬难掩笑意，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洛兮泠面微红，捧着点心，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味道如何？和以前一样么？”
　　“嗯，还是很不错。”
　　味道，或许是有些变了。但她却仍然很喜欢。
　　两人在街上慢步前行，并不遥远的记忆仿佛触手可及。
　　巷子口的陶器摊上摆着憨态可掬的陶俑。那时的她一眼瞧见，便简直挪不动步子，直教他们哭笑不得。几步之外，便是香气阵阵的胭脂水粉小铺，支架上垂着各式各样或粗糙或精致的香扇。他们感叹说她果然是女孩儿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不远处，还是似曾相识的面孔，叫卖着未经琢磨的玉石……
　　她跟在他们身边，在这些摊铺中流连忘返。他们则有求必应，每回都务必让她满载而归。
　　然而，眼下，却只有他和她。
　　洛兮泠缓缓地停下步子。
　　首先是五哥和六哥，去了她或许一生都无法踏上的北方国度。而后是四哥与无极，一个往了南面，一个到了东面，也都是在她想象中才能游历的地方。
　　他们都走入了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当中，她却只能目送他们的背影。
　　“怎么了？”
　　回过神，眼中映入的，是皇戬略带些担忧的脸孔。
　　洛兮泠难以抑制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皇戬眼眸一动，越发柔和：“你想起什么了么？”
　　“殿下，命运，是不能预料的罢。就算我现下已经下了决意，也未必就能实现罢。”
　　“尽人事，听天命。所以，一半的命运，在自己的手中。”
　　“或许，我是世族女子中最为幸运的。爹娘与兄长都很放心，让我决定自己的未来。可是，我忽然想到。若是如此，我就必须完全同哥哥们一样。永远不能给家里带来危难，所有的压力与挫折都要一力担下。虽然我从小便不认为男子与女子有什么区别，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洛兮泠垂下眸，手指慢慢地松开了。
　　“忐忑不安是自然的。独面未知之时，谁都会动摇。”皇戬轻叹，“但，你须记得，行仕途，摔下来时，底下还有你的哥哥们接着……我也在。该依靠的时候不必勉强，这是一条可以往返的路途。”
　　洛兮泠望着他，微微颔首，笑起来。
　　但是她明白，眼前的这个人走的，是一条只能前行，绝不容许后退的路。

　　日落西山，洛兮泠方回到家中。
　　颇有些不自在地避过哥哥们，她匆匆走入卧房内，将袖中藏着的所有小物件都取出来。看着它们，她的嘴角便止不住地上扬，立刻欢喜地拖出床下的大檀木箱。从小到大，大家送她的物品，她都收藏得好好的。自然，他送的也不例外。
　　箱中分了数格，不同人所送的都分别放着，小玩意儿一览无余。她将新的礼物摆好，指尖充满怀念地抚过许久之前那些铃铛、玉石、香扇、陶偶。
　　但渐渐的，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多了几分失落。
　　望着与几年前毫无二致的新物品，她轻蹙起眉。如今，在他的眼中，她恐怕依然只是稚童而已。
　　若只是稚童，他与她谈古论今，岂不是仅仅在笑听童言童语？
　　合上箱子，她怅然地坐下来。
　　窗外月光湛湛，她的心境却并不明朗。
　　这个时候，她尚不知，自己心中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