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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的一生注定与你有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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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注定与你有关
我只不过是尘世间的残风飘絮。
我以为我的一生将在朦胧的江南烟雨中,在歌舞升平中的刹那芳华里结束,没有大喜大悲。
我想我在寂静的夜里,与滴答雨声相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读《饮水词》。我知道家家争唱饮水词,这已成为一种浮于世俗的潮流。
可是我还是爱极了。
我能感受到那个作者在词中斑斑驳驳却刻骨铭心的愁苦。这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相通吧。
每个人都是红尘中寂寞的过客。只是有的人看得透,而有的人活的迷糊。
有一天。似乎是平常的一天。我也不太记得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一天。
是阴雨霏霏或是灯火星点,我已不记得。
那时,我如往常一般,在镜前打扮着自己。其实也算不上打扮,若是比起别的姑娘来说。女为知己容,但我的知己不在这里,我只是在镜前一遍遍默默念着《饮水词》中的每一阙,每一句。
待到来人催促,我才匆忙地随手拣来一只梅花簪子,也没细看这簪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乍一看之下很特别,做工精细但是淡雅清新。抱起琴,挑帘而出。
即使眼前人影重重,可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那位公子。
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只是极浅极浅的笑着,笑得疏远迷离,叫人看不透他的内心。他似在笑,可是却并没有那种因微笑而生出的温和气质笼罩全身。我只是觉得他这样子的熟悉,他笑着,却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那样清冷。他是不适合这样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生活。他该是天山上的一朵雪莲,寂静的开放,等着真正懂他爱他的人来采撷。
我这般想着,却有些懊恼的摇摇头。光阴尚且是百代过客。至于说这莫名的熟悉感,我只当自己是头脑发昏了。便也不甚在意。
旁人向他引见我,我本不抱什么在意的姿态。只是如往常一般抱琴向他走去,我以为我会告诉他我的名字,然后得知他的名字,也许他甚至不会告诉我。然后我和姐妹们坐在宴席上的一边,唱着我们的小曲儿,期待着他的赏赐,然后转身离去,此生或许不会再见。和从前我见过的无论富商高官,文人才子,纨绔子弟一般。即便他是如此与众不同。
只是,仿佛听的很不真切,又仿佛每一字都如重锤落在我心上,旁人说:“纳兰公子,这位是沈宛沈姑娘,这位是纳兰成德(1)公子,就是那位《饮水词》的作者。”
我该是紧张的,我见到了心中所倾慕的人,我见到了引以为知己的人。
我只笑着向他说了一句话:“原来是你。”
知道许多年后的今天,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清楚的记得,他对我说:“乌程沈宛沈姑娘,我知道你。”
我们相视而笑。
如同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仍然可以感知彼此的心。
从那天起,我们便日日呆在一起。
我为他整日抚琴弄弦,即使这样做使我的手几乎无法动弹。可是当我看到他沉醉在我的琴声之中时,我便觉得内心无比的欢愉。
可是我渐渐感受到,他沉醉其中的,并不是我的琴声,而是遥远的回忆。
我知,我知他一定是想起了他的亡妇。
从前我读《饮水词》时,我赞叹他对亡妇的一片深情。可是如今,我却渐渐升起醋意。
但这样的情绪也就渐渐释怀,如果他没有那样的深情,我又怎会那样爱他的词,爱他。即便他不属于我,我也感到快乐,因为我触碰到了一个真实的他。而不是我在每个夜晚,捧着《饮水词》入睡时,幻想的他。
我该感到的知足了。
何况他对我是那样的好。
他向他的朋友夸我,他为我填词。
而我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一旁为他磨墨,看他在纸上写下给我的词。
我不知道他在写词时是否想起了他的亡妇,是否想起了他和亡妇间“赌书消得泼茶香”。但我已感到满足。
每当他填完一首词,他会笑着给我看。
是那样温柔的笑,我至今无法忘怀。即便是窗外温暖的阳光也不曾给我的心带来的一种暖意。我感到,即便要我为他去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飞蛾扑火。
渐渐和他相处久了,才会渐渐明白他内心深处的感情。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谁人知。词意是人人都能读懂的,但他深藏的感情,不是旁人可以理解到的。
在爱情里,他的心是狭小的,只容得下他的亡妇卢氏。甚至他的那位入宫的表妹,当我问起时,他也只是轻声的叹息。他也会给我说起他那位表妹的可爱,以我来看,他已经把他的表妹真正看做了表妹,只是怜惜她在宫中过的辛苦。
而卢氏,是我提不得的名字。他不是气恼我提起卢氏,但是我不愿意看到当我提起卢氏时,他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然后是无尽的沉默和眼中无边的痛苦。他不会将他心中的苦痛告诉我,他会走到一边去,负手而立,有时闭着眼,有时睁着眼,但无论怎样,我是唤不回他的神思的。他陷入了回忆里,我在一旁看到他,有时嘴角会浮起淡淡的笑意,是那样心满意足,有时眉头会轻轻皱起。他这样的内心世界,是我走不进的。所以每当这个时侯,我会转身离开,轻轻关上门,不打扰他,给他一个清净独立的环境。
他感谢我这么做,我是能够感受到他的感谢的。当他走出房间时,看到我,会给我微笑,然后轻抚我的脸庞,将我拢入怀,然后轻轻的说:“谢谢。”
但在友情里,他的心却是极为宽广的。我听人说过:“今之人,总角之交,长大忘之。贫贱之交,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力。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他对每一个人好,对朋友的朋友好,对即使想利用他的人,也好。
我问他,你的渌水亭诗词会总是聚集了那么多人,不会有人是想凭借你家的权势赢得自己的前途吗?
他笑着说,当然会有。但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父亲的事我向来不管,我在朝也不过是侍卫,偶尔为皇帝写辞藻华丽,华而不实,冠冕堂皇的文章,我尚且不在乎功名,却并没有真正远离官场,甚至也要学着父亲那样做违心的事,更何况别人,他们比不上我一出生就拥有了太多,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需求。但大家在一起讨论诗词时,总是快乐的,即使他别有用心,他总是有才能的。但仕途是需要他自己走的,我的家其实并帮不了他什么。
他会接着说,其实你知道,别人羡慕的我的身世,我却有些憎恶。
我自然知道。
你说过“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离开了,回去了京城。偶尔会回来看看我。
会记得带我喜欢吃的东西。
但我已经渐渐感到没有了眷恋。
能得到他如斯关照,我已觉得没有遗憾。我想,即使是他的续弦妻子官氏,也不曾得到他如此体贴的关照。
我感到已经是时候离开了。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听说人之将死,是能够感觉到的。我想,我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不是感到将死,而是将离开。
其实有姐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不干脆随他回京城,你已是他的妾(2),他待你如此之好,你可以和他厮守一生。
我只是笑而不语。
她们不是我,也没有人会是我。
当所有人都为我的离开惋惜时,只有他,是微笑着送我离开。
他终究是懂我的,这让我感到很欣喜,全然没有即将离开他的伤感。我早便知道,他将是我一生的知己。
我也不曾期盼过他会在我走之后为我写许多的词表明心迹,那不是他。我对于他唯一的希望,便是他在与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是快乐的。那样,我便真正没有任何遗憾了。
我爱他,可是仅此而已。我始终没有办法解开他的心结。但也正因为这样对往事的执念,才造就了这样的他。
我独自一人,在他微笑的目送中离开了。在他眼里,我大概是渐行渐远的影子吧,带了几分卢氏的感觉。其实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他看我时,不全是在看我,他总是在我身上看到卢氏。他曾说过,我和卢氏都是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
我甚至在他逝后很久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得到消息的一瞬间,我有的愕然。但也很快释怀了,他活的那样不快活,也许离开,才是一种解脱。
卢氏死了,你一直怀念。
你死了,我一直怀念。
容若,我的一生,开始在江南朦胧的烟雨中,酝酿在吴侬软语,歌舞升平的刹那芳华里,绽放在自你出现的那刻起,而终结在对于无尽的怀念中。
没有大喜大悲。
只是飘絮,只是红尘过客。
注释:(1)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因避当时皇太子名讳改名为性德,后来太子改名后,纳兰也改回原来的名字,纳兰成德。纳兰与沈宛相遇时,他已改回纳兰成德的名字。
(2)时人陈见龙有词《风入松》,题目是“贺成容若纳妾”,因此推断纳兰曾纳沈宛为妾,但后来沈宛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