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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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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初。
我是一个侍女。
我是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侍女。
我是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曹大人的侍女。
我还记得那天,在那个落英缤纷的季节,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笑靥如花,道:“在下颍川郭嘉郭奉孝,特来拜见曹大人。”
郭嘉?他的名?
奉孝?他的字?
我端茶进去。
将一杯上好的热茶轻轻放在桌上。
茶气氤氲。
我垂下眼帘,看着地板,道:“郭先生,请用茶。”
他一惊,问道:“咦,你如何知道在下的姓氏?”
我亦一惊,抬眼,却撞见一双清澈的眼眸,一双可以洞穿人心的眼眸。
顿时,脸一热,复又埋下了头。
“噢,刚才我似乎说了的呢。”他轻轻地道。
那么淡淡的语气,听起来如此渺远。
“你下去吧。”大人说。
于是,我很自然地退了下去。
关门的刹那,我看到他眼中的笑意,那么温暖。
那样的微笑,是属于我的吗?
他与大人在房里聊了很久。
真的是很久呢。
而我一直守在门外。
听着大人和他不时发出的笑声。
大人的笑声是具有穿透力的,是有霸气的。
而他,则是狂妄的。
他每笑一次,我也低头抿嘴笑。
郭嘉。
临近黄昏,门被打开了。
主公和他都出来了。
他从我身边走过时,带去一阵风。
我仿佛闻到一种味道,一种风的味道。
“哈哈,奉孝,恕操不远送了。”大人笑着对他说。
大人这时很开心呢,从出来到现在,都一直没有间断过笑。
求贤若渴的大人如此高兴,他,只怕是很好的吧。
“主公言重了,那嘉就先告辞了。主公请回吧。明日,嘉可到这里来当官儿了,您还不准备准备?”他亦笑着说。如此心满意足的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大人笑得更开心了。
侍奉大人这么多年,我是很清楚他笑的真实度。
这一次,绝对是很开心的笑,没有丝毫的做作。
很少有人能让大人如此开心的笑,如此真实的笑。
从前大人对于那些狂人也笑,但我很清楚,那些笑里有无尽的轻蔑、鄙夷和看不起。
而这一次,面对如此狂妄的他,大人的笑中却有欣赏。
他,很得大人赞赏吧。
他走后,大人说:“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之后,他便和大人的其他谋士一样,常常与大人商议事情。
每一次,他必喝一杯茶,一杯上好的茶。
而每一次,都是我为他备茶,备他最喜欢的茶,一杯冷热适中的茶。
只是,他并不知道。
我听见他说:“惟有高尚之士喝茶,嘉亦是高尚之士,奈何诸位不知,嘉只好以茶代言了。”
其实这不过是玩笑话。
但我却看到,大多数人听后,都一副蔑视的样子。
而大人,却面含微笑,说:“奉孝真乃潇洒之士,孤不及也。”
没有一丝责备之意。
然后,我只听得他爽朗的笑声。
其实,我知道他看见了那些人的蔑视,但他眼中却只有笑意,暖暖的。
那样的笑,也许对那些人的嘲讽,又或许是对那些人的不在意。
总之,我看不懂。
潇洒之士?也是真是吧。
那天,我照例端着一杯暖暖的茶,向厅堂走去。
这时应当是没什么人的,他们都会晚一会儿才来汇报情况,商议军事。
还没进去,却听见有人在告他的状:“主公,郭嘉此人,不治行检,十分狂妄,请主公……”
我已无心再听。
心底却一片寂静。
我早料到会有人这么说。
我端着茶,站立在园子里,离厅堂并不远。
但我知道,他每天定会从这里经过。
不久,远处出现了一个如此熟悉的身影。
依旧是青衫。
依旧如此瘦弱。
渐渐近了。
“怎么在这里?”他问我。
我原以为他是不会停留一步的,我以为他会无视我,而是从我身边走过,带来一阵清风,带去我的所有心念。
而他,竟然停了下来,甚至还与我说话。
与我这样身份卑微的丫头说话。
这一次,我没有埋头,而是直直地看着他。
我才发现,他的脸,是根本毫无血色的,如此苍白,苍白啊!
白得就像他身后的花儿,那不知名的的花儿,白得如此可怖。
落英缤纷,连他身后的花,也缓缓坠落,无声无息地坠落,仿佛除了我,就没有人意识到它的离去。
没有人会记得它曾绽放,也没有人会记得它如何离去,甚至没有人会记得它的存在。
眼前的他,脆弱得就像已经逝去的花儿……
“儿,初儿……”
我这才回过神来。
初儿?他这样唤我?
“是。”我答。
“想什么呢?”他微笑,淡淡的微笑在他嘴角荡漾。
我不禁怔住。
他如此淡然,却又如此狂妄。
“郭先生……”
“嗯?”
“……有人诋毁您。”
我本不想说的,不想打破这样的安宁。
但我仍开口了,不自觉地。
他无声地笑了,不是狂妄的笑,亦不是淡然的笑,而是……寂寞的笑?
我不知道应怎样形容这样的笑,我只知道,当我眼见他微笑时,我只听得心中传来一种声音,一种破碎的声音,就像我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那样的声音,异常心痛。我只知道,当我眼见他微笑时,眼眸就会变得朦胧、模糊,就像在浓雾中,就像在茫茫雪地中。我只知道,当我眼见他微笑时,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悲伤,所有的一切,都会为他悲伤。
我总觉得,这样的笑,是人间所不能承受的,承受不起的,是随时都会幻灭的。
“别哭,我不会在意那些的。”他又笑了,淡淡地笑了。
我点头。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哭出来,眼中也没有含着什么泪花。
而他,却已看透我内心的哭泣。
一双洞穿人心的眼眸。
之后,我又曾几次听到别人在诋毁他。
我却并没有再告诉他。
我怕连他都不在乎,我却为他哭泣一夜。
“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故主公无须忧愁。”
我没有机会亲耳听到他说这话,那时我在忙着其他事。
然而,这些话却已成为大人其他谋士的笑语。
大家都在笑他,笑他自大,笑他狂妄,笑他无知。
然而,我相信他,相信他那双可以洞穿人心的眼眸。
那些已经准备投降的人,有什么资格笑他呢?
不几日,传来消息——策临江未济,果为许贡客所杀。
我暗笑,他终于施展出自己的才能了。
本就明亮的星星啊,浓雾终于散去。
再没有人敢嘲笑他了。
不久,他被升为洧阳亭侯,没有人有异议。
因为败袁绍,他功不可没。
也没有人再诋毁他。
即使他依旧狂妄,也依旧淡然。
忙忙碌碌地好久,不禁感叹时间的飞逝,想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也不过十七岁,而今,我却已二十八岁。
十一年了。
所有的青春韶华都已随时间而逝。
无怨无悔地侍奉了大人十几年,终于在前些天,在胡姐嫁人后,成了大人的贴身侍女。
大人曾赞扬过我的忠诚,所有新来的侍女都以我为榜样,尊敬我。
所有人都以为我对大人的忠诚一定与大人有关。
只有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他。
他常和大人一起,只有成为大人的贴身侍女,我才可以常常见到他。
也许并不是只有我才知道,他也许也是知道的。
那么一双洞穿人心的眼睛,看透了袁绍,看透了吕布,看透了孙策,看透了袁尚和袁谭,连如此深沉的大人也看透了,怎么会看不透我这个丫头呢?
他也看透了刘备和刘表,看透了三郡乌丸,他同意远征乌丸。
大人亦同意。
于是,大败乌丸。
回军路上。
柳城。
秋风萧瑟。
我正为大人更衣,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人有些不耐烦了。
我有些奇怪,刚打败了乌丸,应该不会有什么军情。况且大家都知道大人最近为了乌丸一战操心不少,而且为了打败乌丸而日夜兼程,甚少休息,应该不会在大人要睡觉的时候来的呀。
“何事?”我走了出去,问。
“洧阳亭侯病重!”
洧阳亭侯病重?他病重?
不好!
眼前浮现出那张苍白的,时而淡然,时而狂妄的,我心心念念的面庞。
不可以!
我急忙跑回去,我知道,大人是很器重他的,一定会救他的。
“大人,不好了,郭先生病重了!”
“什么?”
大人的倦意刹那间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惊讶,然后是无比心痛。
大人冲了出去,甚至一把推开我,快得到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摔倒在地。
“初姑娘,初姑娘,你没事吧?”另外两个侍女把我扶了起来。
而我只是怔住。
所有的思绪全部都停在那一句:“洧阳亭侯病重……”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所有的人都已睡下,久到落叶也铺满我身旁的地,大人终于回来了。
我发疯似的冲到大人面前,道:“大人大人,郭先生怎么样?”
大人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缓缓道:“唉,奉孝他,一直昏迷不醒啊……”
昏迷不醒?
怎么可以……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大人,我可以去看郭先生吗?”
他躺在床上,紧闭着那双可以洞穿人心的眼眸,那么清澈的眼眸,那双……暖暖的眼眸。
房间里只剩我和他。
泪水早已浸满眼眶。
我轻轻抚摸他的眼眸,那双令我如此痴迷的眼眸。
刹那间,只觉得所触之处竟是无比得烫。原来,我的手指早已冰冷。
“……奉孝。”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也惊住。
我竟然叫他,奉孝?
也许这是唯一的,亦是最后的一次。
就让我纵容吧。
泪水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久久地留在他的脸上。
我没有擦拭坠落在他的脸上的我的泪。
“奉孝,记住,这滴泪,是我,一个不起眼的丫头,为你流的。”
他始终没有睁眼。
我也始终伴在他身旁。
他不时咳嗽。
而当他咳嗽时,我就帮他顺气。
贪心地抚摸他的胸膛。
我并没有太过悲伤,除了刚得到消息时。
因为我早就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去,就像那天,那朵白花儿的坠落,就像他随时会幻灭的笑……
但是,他终究不是那朵花,因为,至少有人会记得他。
会有人记得他曾绽放,会有人记得他如何离去,也会有人会记得他的存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就该早早地忘却他的存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就该只把他当作普通谋士。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就该淡然地与他擦肩而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