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万福》卞杭

2、01

　　广陵城。
　　烟柳弄晴，飞絮濛濛，碧色柳绦在空中漫舞。
　　一顶软轿晃过绿荫成片的青石板，风拂帘动，露出里头一个身着青罗扇裙的女子，青丝如瀑，头簪钗镮，正是赵笈。
　　赵笈看着街北这座恢弘古丽的府邸，朱门大户，兽首衔环，正门之上悬有一匾，烫着两个玄底鎏金大字“赵府”。
　　广陵赵氏乃当地有名的大户，祖上几代皆在朝为官，拜侯列相，可谓是簪缨问鼎的百年书香门第，后来在换代风波中站错了队，才激流勇退，举家迁至广陵老家，落地生根。
　　这，便是她在古代的‘家’。

　　赵笈带着碧珠甫一进府，没一会儿，府内穿廊处，绿袄红裳的大丫鬟雪鸢便掀开了垂花门前的帘子，匆匆步过抄手游廊，进到雕梁画栋的内堂，清清亮亮地笑道：“老祖宗，五姐儿到了！”
　　“哎哟，这老夫人才念着，可巧人就来了，快快迎进来。”有妇人高声道。
　　堂内立刻一阵忙乱。
　　赵笈一脸无奈地被两鬓如银的赵老夫人拥在怀里，‘心肝儿’‘肉疼儿’地叫着。
　　“老亲家公也忒小气，一年到头，只准你回来个一两次，住不过把月，可是思煞了祖母。”赵老夫人拍着赵笈的手嗔怪道。
　　赵笈心道：因为一年里只有一次寒假和一次暑假啊祖母……

　　“笈儿！”
　　突然，后院中响起一道几欲喜极而泣的声音，一个锦衣玉袍的男人急匆匆地走进来，男人生得长眉凤目，年近不惑，眼角虽有细纹，但依旧难掩年轻时的俊美风流。
　　“我的笈儿啊！”
　　赵笈见男人眼泪汪汪地扑过来，下意识地抖了抖，然后一脸嫌弃地推开他，“爹，咱二月里才刚见，您太夸张了。”
　　赵笈之父赵况揩了揩眼角，“谁叫为父眼窝子浅。”
　　赵况身后的美妇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拍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在女儿面前还没个正形，教小辈笑话。”
　　赵笈忙不迭地跑到美妇身边，挽着她手甜甜一笑，“娘亲。”正是赵笈之母林敏。
　　赵况见女儿只亲母亲，又心酸了。
　　“好了你们，五丫头舟车劳顿，快让她去房里歇歇。雪鸢啊，去通知各房，晚上给五丫头设宴接风洗尘。”赵老夫人看着这一家子，抚掌笑道。

　　静萱居。
　　“哎呀，好累啊。”一进到闺房，赵笈就像没骨头似的瘫倒在床上。
　　林敏含笑睇了她一眼，“你做什么了这么累？”
　　“水土不服引起了神经衰弱，外加思念我的母上大人～”赵笈打了个滚，朝林敏撒娇道。
　　“少贫，我看你在那边可快活着呢。”知女莫若母，林敏才不信她那套说辞。她顿了顿，才道：“外公外婆过的可好？”
　　“放心啦妈，二老身子康健得很，上回外婆还在街心穿着人字拖追了一小偷两条街，身子骨倍儿棒！这次二老还一起报了个户外旅行社去四川看熊猫了。”
　　赵笈知道母亲最大的心病就是在古代不能常回家孝敬二老，因而心里多有歉疚。
　　“对了，小瑾呢？”赵笈这才想起一进赵府，都没看到她那双胞胎弟弟。
　　林敏脸色一顿，半晌才叹了口气。
　　“这事你可别在你祖母面前提，现在全府上下都在讳言，一提，你祖母又要犯肝火了。”
　　“怎么了？小瑾惹祖母生气了？不该啊！”赵笈挠头。
　　她清楚自己弟弟的品性，比起她从小不是上房揭瓦就是爬树掏鸟的淘气性子，弟弟赵瑾可以说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这也是父母同意她回现代而弟弟留古代的原因之一，毕竟比起她这种容易惹祸的性子，赵瑾更容易在这里生活。
　　林敏压低声音道：“是你六叔。”
　　赵笈一愣。

　　赵笈的六叔赵沉，也就是她父亲最小的弟弟，大概是整个赵府最特殊的存在吧。
　　她的祖父，也就是赵老爷子，和祖母伉俪情深了一辈子，侧室都未曾有过，膝下五子皆是老夫人所出。
　　但是可叹赵老爷子晚节不保，在十年前突然领回了一个外室所生的孩子，这事无异于给老夫人淋头浇下了好大一盆狗血。
　　老夫人到底做不出赐人藏红花的毒辣事情，最后还是留下了这个外室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六叔赵沉。
　　当然，以上都是她在往日家宴上听小伯母王氏说的。
　　对于这个外室之子，赵老夫人自然是喜爱不来，平日里也是不冷不热，看不顺眼是当然，但明面上还是按照庶出之子的待遇来养着的，但更多一层的关爱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也导致除了她心大的爹外，其他几位伯伯对六叔的态度都很是微妙。
　　而家中小辈，譬如赵笈，从第一次见面起，对这位叔父就有一种莫名的又敬又怕的复杂感情，类似于老鼠见到猫，学生见到班主任，总之，就是浑身不太舒坦。
　　当然，赵笈不会承认自己怂，而是将之归结于六叔不苟言笑又冷漠孤僻的性格。
　　不过幸亏赵沉投身军旅，如今已官至五城兵马司总使，常宿官舍，不常在府中居住。

　　“六叔做什么了？又和小瑾有什么关系啊？”赵笈觉得自己不该干涉长辈间的事儿，但心里又痒痒，终是耐不住好奇和八卦问了出口。
　　林敏瞥了眼撩起下襦翘着二郎腿的赵笈，赵笈忙讪讪地放下裙摆，并拢双腿。
　　林敏在床沿坐下，这才叹气道：“月前，书院夫子来信，家里才知道瑾儿竟然瞒天过海，拒绝了宿儒程先生的推举去考了武举，还说要入兵马司，因此惹得你祖母连发了好几场火。这小子，连我们都瞒……”
　　赵笈对弟弟的决定有些惊讶，毕竟他的课业一向很好，而且那个程先生她也有耳闻，此人乃是当今吏部侍郎的恩师，若得此人推举，对小瑾的仕途那是大大的有利。
　　不过各人的人生有各人的过法，因此赵笈对弟弟的决定没什么意见，但是在这个贵儒轻兵的时代，从军在十几年前那可是绿林才做的事，赵家又是诗礼之家，因此赵老夫人如此反对她也能理解。

　　不过……
　　“这跟六叔有啥关系？”赵笈暗戳戳地问道。
　　祖母她老人家心明眼亮，也不是喜欢迁怒的性子，总不可能将她老弟要进兵马司的事情怪罪为六叔开了个‘好头’吧？
　　林敏看了她一眼，“此事是你六叔一手遮下来的，若非如此，瑾儿那臭小子能‘先斩后奏’，直到月前才给你祖母知晓？”
　　赵笈恍然，心道：完了，那可真是踩到猫尾巴上了，老人家不炸毛才怪了。
　　“不过小瑾这小子也真可以啊，竟然能让六叔帮他这么大个忙，顶着祖母的枪口上……”
　　赵笈摸了摸下巴，要知道六叔跟他们这些小辈其实都不怎么亲，唯独对自己的小弟赵瑾颇多照拂，这让赵笈心中还有些咪咪的嫉妒呢，就像知道严厉的班主任原来也会对某个好学生另眼相待一样……

　　赵府家宴，觥筹交错。
　　除了在外供职的长房次房外，其余两房都依次落座。唯独赵笈最得宠爱，破例坐在赵老夫人身旁，赵老夫人还曾发话，凡是赵笈在府，赵家就没有规矩。
　　“来，五丫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雪芙蓉。”赵老夫人亲身夹菜，一旁的大丫鬟雪鸢忙上前帮扶。
　　“谢谢祖母！”赵笈眼睛一亮。
　　“多用些。”赵老夫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
　　“笈儿，知道你喜欢吃，这道西湖醋鱼可是你远在临安的二伯父请楼外楼的大主厨亲手烹饪的，快尝尝。”赵况说着，就直接把整盆菜端到了女儿面前。
　　“谢谢爹爹。”赵笈对她老爹怪模怪样地欠了下身，引得满堂哄笑，唯有一道不满的嘟囔格外突兀。

　　“这些菜都是府里常吃的，有甚么稀罕，没见过世面。”
　　小赵笈两岁的赵府四小姐赵箩撇了撇嘴，刚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被生母王氏拍了下。
　　此时，被王氏抱在怀里的男孩儿忽然眨巴着两丸像是黑葡萄一样剔透的眼睛，对赵笈举起了肉乎乎的小手，“饼、饼……”
　　赵箩瞪大了眼，没想到自己一母同胞的幼弟居然也颠颠儿地向赵笈献殷勤。
　　赵老夫人对众人笑指道：“看看，看看，那饼六哥儿平日里可宝贝着呢，谁都不让碰，独独拿来给五丫头吃。”
　　赵笈放下筷箸，抱起自己软乎乎的小堂弟，“个把月没见，小珂怎么长成男子汉了，来，五姐抱抱。”
　　小家伙咯咯一笑，两条肉乎乎的胳膊像莲藕一般软糯。

　　“五妹，你看连珂弟都知道宠着你，可是羡煞我了。”府里和赵笈关系最好的三小姐赵筝打趣道。
　　赵笈抱着赵珂弯眼笑道：“放心啦三姐，以后有宋公子宠着你呢，这份‘荣宠’可是我们这些姊妹们羡煞不来的。小珂说是不是？”
　　她可是一回来就听说了，她三姐已经和那侍郎家的宋清源宋公子定了亲，今年月中好事就将近了。
　　赵珂咿咿呀呀了一声，赵筝则娇红着脸啐她，“你这不把门的嘴！”
　　见此，赵老夫人及一众长辈都笑翻了，“瞧瞧，这没大没小的五丫头！”
　　林敏无奈，“娘，她素来没个正行，您还惯她。”
　　赵况连忙笑道：“夫人啊，咱们笈儿这明明是真性……哎哟！”
　　林敏暗暗掐了他一下，赵况忙讪讪闭嘴，腆颜讨好。

　　这时，大丫鬟雪鸢匆匆地掀帘进来，在赵老夫人耳畔附声了几句。
　　赵笈便见老夫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竟是把银箸一拍。
　　“回来做甚，还嫌没气死我这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