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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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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远回来的时候桔梗花还没有烂。
陆沉到家那会儿正好赶上他在门口下车,父子俩碰上面,时间首先凝固了两秒,然后陆沉才乖乖喊了声“爸”。
陆之远低头看了一眼,下巴指着他旁边的山地车问:“你又骑人家的?”
陆沉摇头,车轮子往后滚了一点,“这我买的。”
不明所以的老爹一皱眉:“李叔呢?”
“在家。”
“为什么不让李叔送?”
陆沉转了一下车铃,耸耸肩,“锻炼身体。”
陆之远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能转身进屋,加快了脚步往楼上房间走。
呈现出萎败之势的桔梗花还插在花瓶里,家里人养得好,起码陆之远还能认出这花原本的模样。
他小心拿起被夹在花朵中间的卡片,捏在手里看了足有两分钟,才轻声叹了口气。等他想要再碰一碰那束花时,原本还算能看的花瓣却在他触及的一瞬间掉落了。
而后他的手一动,另一朵也随之砸在桌面上。这一束花仿佛是熬过了满怀希望的四天,最后只等待着陆之远来看一眼。
陆沉有想过他的父亲看见这束花时的反应,一开始觉得可能会悲痛欲绝,但这不是陆之远的作风,或者可能会平淡如水,但他对陆朝曦的情分又不止这么一点,所以最大可能是自我压抑。
陆沉站在房门外等候了许久,房里一直安安静静,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正在他无聊地想要回房间找个魔方来拧时,就听到里面的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走进去,看见他爸正坐在沙发上捏着鼻梁,这是疲惫的状态。
“爸。”他规规矩矩叫了一声。
陆之远“嗯”了一声,沉默几秒后问他:“曦曦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陆沉抿着唇,从自己兜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递到他眼前,正是陆朝曦走之前拿出来的那张。
无需言语交流,陆之远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想要去找自己的钱包确认,中途突然又停了下来,毕竟无论他有没有找到,这张照片始终给那个无辜的小女孩看在了眼里,并且直接导致了病情恶化,提前了结了一个生命。
陆之远想起最后那几天,陆朝曦粘着哥哥不肯亲近自己的样子,于是寻求安慰似地问:“曦曦跟你说她讨厌我吗?”
“没有,”陆沉摇头,“没这么说。”
她只是想念母亲,想念那个可能一心一意疼爱自己,不将她当做任何人的,却从未出现在记忆里的母亲。
陆沉看着这个精明一世的男人陷入了悔恨与自责之中,连日以来的压力让他消瘦了不少。陆沉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静静站在一旁。
“那你呢?”陆之远又抬头问他:“你恨我吗?”
“还好。”陆沉并不做无意义的欺瞒,“刚回来那几年我每天都想回家。”
“现在呢?”
陆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斟酌了半晌说:“如果您当年没有抛弃我妈……那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他只是那么一说,陆之远却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自嘲道:“我抛弃你们?还说了别的吗?”
陆沉皱起眉:“……没了。”
最恨陆之远的人应该是母亲,他有记忆的那些年里,母亲偶尔会不清醒,如果不小心提起爸爸这个字眼,她甚至会像崔守那样发疯。
陆之远表情有些难堪,陆沉瞥见他轻轻颤抖的指尖,听见他低喃:“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给你起的名字叫陆升,但我还没见到你,她就不见了。”
陆沉抿了抿唇,没太大反应。这个名字他用了十年,但从未在奚城听人喊过,连那天跟苏垚讲崔遇故事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提及这个涵义相去甚远的名姓。
他刚来奚城时跟陆之远的交流很少,陆之远也根本不喊他的名字,但后来陆之远的秘书给他办理的入学资料上名字都是陆沉。
一个是高起上升,一个是下坠降落,母亲选择前者,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选择了后者,其情感不言而喻。陆沉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从原来跟着母亲生活变成跟着父亲,所以一开始不管陆之远多冷淡都下意识依赖他,但这之后他跟所谓的父亲之间便竖起了高墙。
陆沉一直都以为陆之远不喜欢他,更何况都已经相安无事这么久了,是上升还是沉溺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他不在乎。
陆之远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觉得是从心里掏出来的,他接着说道:“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泥潭里,自然不希望你也是这样的境遇,我希望你跟她一样,从来都站在最高的地方。但我们从你外公手里接过海陆的时候,因为面临转型,公司的局势已经很不明朗,她怀上你的事一开始也没有告诉我,还是因为身形变化实在瞒不住,被海陆那群腌臜玩意儿盯上了。”
陆之远停了下,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腹背受敌,婚也结不成。为了保住你,她只能把海陆全都交给我,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她。她情绪一向多变,却不看病不吃药,等我找到你们,她也知道了朝曦的存在……”
她主动联系上陆之远的那一天,陆之远还以为自己的寻找和等待到了头。但他等到的却是充满憎恨的交付,以及一个戒备的名字,她让陆之远活在永远解脱不了的愧疚里。
不用他说,陆沉很快就理解了后面的意思,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陆之远明明很关心他,却经常严厉到了苛刻的地步,也能解释为什么陆之远不让他靠近陆朝曦……
陆沉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手里的照片,但过两秒却突然跟被烫到了似的一把甩开。皱巴巴的相纸砸在平坦的床单上,又掉落在地面,阴影遮蔽了照片上女人的半张脸,被揉皱的眼神凉薄至阴冷。
太阳落了山,房里却没有人开灯,路灯打在他侧脸,少年的五官更显出与面前男人的相似之处,乍一看还有那个梅花树下枯骨红颜的薄情相。
陆沉很抗拒接着听下去,也知道陆之远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他揭伤口,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但还是任性地提醒:“爸……这几年你从没强迫过我做什么的……”
陆之远顿了下,从他眼里又看到了戒备。
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说的是,但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
陆之远的语气都充满了不屑和挑衅,但这样的情绪却没有遮拦地打在了陆沉身上,他沉声说:“当年你外公不顾我们的劝阻想要明哲保身,结果没几个月就暴毙在山里。现在那群魔鬼已经老了,思想更加固执,他们留好了后路,就更加不在乎用多可怕的手段。”
陆沉拧着眉,难过地说:“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明明不是他们的威胁。”
“但我是。”陆之远站起来走到了他面前,昏暗的光线下这个人给陆沉带来的压迫感一如既往。
陆之远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但你天天在书房里看我的文件,你也清楚在我接手之前,海陆背地里的生意都是些什么。虽然现在很太平,我手里的东西可以把他们随便哪个人撕开,现在他们只知道朝曦死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陆升,但也迟早会知道。”
陆沉几乎都要站不稳,杂乱的脑袋顶可怜又无助,就那么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之远也沉默了一会儿。作为父亲,他已经尽力给陆沉平静的生活,却不知道还能让他安稳多少年。以前他还庆幸陆沉没有多余的牵挂,但见过陆沉慢慢融入同龄人的生活后,他的想法就变了。
陆沉越是玩,他就越觉得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肮脏的东西他可以挡着,现在他更愿意让陆沉无拘无束地去体验美好的东西,让这个孩子的性格变得有人情味一些。
他拍了下陆沉的肩膀,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虽然你需要危机感,但你还没有活在危险之中,不要杞人忧天。”
陆沉抬起头,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爸,最起码……让我读高中。”
陆之远目光微沉:“好。”
这一晚,陆沉房间的门整夜都没有打开过。隔天到了上学时间,张桐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有人打开了,张桐一惊:“小老板你……你不会昨晚没睡吧?”
陆沉还穿着昨天的校服没换,身上的香水味极淡,眼睛底下乌黑一圈,连每天都用心梳理的头发也散乱了不少。他扯开自己的衣领点头,左右看了看,回身从桌上抱起他们叠好的干净衣服说:“睡不着,我洗个澡再去学校。”
“你这哪是睡不着?”张桐进门发现床铺仍旧是平整的,苦笑道:“你压根就没爬上过床……”
“我没事。”陆沉的肢体动作看起来未现疲态,语气一如平常大家互相调侃的时候,说完就慢悠悠走到浴室。
水汽氤氲在四方的空间里,水珠砸地的声响和下水管道的空洞回声在环境衬托下愈发震耳,陆沉仰着头对着花洒冲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呼吸受限,鼻子进了水忍不住弯下腰咳嗽才拧掉水龙头。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甚至如果自己没有出生,说不定对所有人都会更好。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抓住点什么,不是跟着陆之远的安排,他更想要冲破桎梏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偏爱,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
等洗完出来就已经快到上课时间,再怎么赶过去也会迟到,陆沉干脆放慢了动作,慢吞吞地拉上窗帘,换好校服检查文具,再慢吞吞地穿上鞋。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陆沉走过去点开,发件人是一串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怎么还没来?”
陆沉手指一点回复:“睡过头了。”
半晌后他又发过去一条:“点名说我在洗手间,不想被记迟到。”
他的信息发过去后好几分钟没得到回复,直到他下楼吃完饭准备出发才收到短信:“帮不了你,主任没看见书包,去校门口等着了。”
陆沉嗤笑,站在车边抓着钥匙跟苏垚聊天:“说得好像我平时有带书包一样。”
然而苏垚一点也不想跟他打开话匣子:“你赶紧麻溜点过来,上课了。”
“好~”陆沉点了发送后收起手机,蹲下身开了锁,刚站起来又察觉到什么,回头就看见二楼陆之远的房间里,他爸正在打电话,此时靠着窗俯视他。
陆沉摆了摆手,腿一跨就踩出去了。陆之远拧着眉,不解地问时刻掌握着陆沉学校动态的秘书小姐:“他平时上课这么积极吗?”
电话那边长长地“呃”了一声,小声回复:“去年下半学期到现在,就基本没迟到和旷课了……”
“这样。”陆之远没说什么,又看了眼陆沉的背影,直到那单薄的身躯消失在江苑外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