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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陌上 ...

  •   快到夏至时节的夕阳照在懿仙楼的屋脊上,整个建邺城都在这道刺眼的阳光下沉寂起来。夏天傍晚湿热的风让一切都变得格外慵懒,所有人都恨不得黑夜早些来到,好让初夏夜里的清风暂时吹走四周的闷热。怀王府大概是城中最闷热的地方了,当年荆蕴谦在秋夕宫变受伤后,陈帝为了荆蕴谦养病,征用了从惠冲朝中一位元老的府邸改做怀王府,这里清静背风,就连冬日的朔风也吹不进来,因此夏天就比别的地方闷热了许多。
      从前通常这个时候,荆蕴谦要么在养病,要么就是去东郊闲游或是闲来无事去比武场看看将士们操练,顺便跟着比试比试。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应该在比武场跟着盈王“学习”舞剑,可是今日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了,荆蕴谦的心中忽然感觉空落落的。他叹了口气,心想樊昌想必也是知道了薄笕音的死讯,一向不爱热闹的她才寻个由头避了出去,为的就是能够让他安安静静地凭吊薄笕音。
      荆蕴谦转身回到内室,换上了一身縤白的衣裳,头上的金钗也换成了那支常戴着的荆钗,接着又走向琴房,从香案上拿走了终日不曾吹响的陶埙。独自一人骑着马向青龙门绝尘而去。背着身后刺眼的夕阳,马蹄声刚刚踏出城门的一瞬间,他听到了宫门沉重的下钥声。
      又是在玉镜山,他们上次诀别和这次真正的诀别竟然是在同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月圆的夜晚,只是这次月圆距离上次,已经十二个年头。
      玉镜山上,一轮圆月肃杀而皎洁,将地面照得惨白,白玉歧旁树枝的影子投在白玉歧旁的一座孤坟上,显得格外荒凉。
      一阵埙声呜呜咽咽从那座坟前传来,那是陈人都再熟悉不过的曲子,婉转哀怨,却又清丽脱俗。那年河洛之役后,大陈军队的俘虏在营中就用树叶吹的这支曲子,樊昌当时便觉得甚是动人心魄,寻了人问才知道这是陈地人人皆知的思乡曲《哀楼怨》,讲的就是夫妻别离的相思之苦。
      十多年来,荆蕴谦琴桌上的香台边为什么总是摆放着一只不起眼的土埙,可是却从未见荆蕴谦吹起。而这曲《哀楼怨》,终究还是要吹的。
      曲调呜呜咽咽,让玉镜山脚下的夜晚更加凄凉。这曲子不知吹奏了多久才渐渐到了尾音,荆蕴谦将那土埙放在墓碑前,将薄笕音的那只耳珰埋在了土中,轻声说道:“和你说了这么多年话,今天我倒忽然说不出什么了。来看看你,就像从前那样。只是以后怕是再难这么看着你了,就让我再看看你。下辈子再见,可能还是在一棵落花的琼树下,可能是在哪年九月二十三的陌上阁。本想着找机会把那天没说出的话都告诉你,可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该等着我来救你呀……如果知道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都说给你。我知道你认出了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保全我才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可是你可知……我是那般不想你就那样的走了。”接着,整个玉镜山除了鹧鸪鸟时不时传来的悲鸣,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荆蕴谦就这样闷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墓碑,眼泪从他的眼眶滑落,不经意已经打湿了衣襟。十二年,他已经和薄笕音说了太多的话,怀念她的时光早已经超过了他们相识的日子,可是当着一切怀念都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薄笕音的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让荆蕴谦能做的,只剩下了缄默。
      再见来世,会不会还在琼花刚刚落尽的季节?在月圆的夜里,他们会不会感受到来自前世的隐隐心痛?谁都知道,来世不过是为遗憾寻找的托词和借口,自己能做的只有独自一人去消化这辈子的不圆满。
      “庭前花开君不知,哀楼一曲应不识。待君于归,待君终不归。”荆蕴谦轻声说道。
      “花开不曾与君曲,却待花落语未迟。这世间,知道这首诗的人,应该都不在了。”一个清婉的声音从荆蕴谦的身后传来,吓的荆蕴谦“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他从腰间拔出佩剑,剑锋直直地指向面前的人。接着清冷的月光,他定睛看到那人竟是薄笕音。
      “怎么是你!”荆蕴谦一轱辘爬起来,忙将剑收回剑鞘中,眼前的一切让他不禁晃了晃脑袋,此时此刻的荆蕴谦只觉得天旋地转。
      “怎么?这话应该是我问才对。”薄笕音的脸上泛起一丝淡然的微笑。
      “这……”荆蕴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前的人明明就是薄笕音,可是说出的话却让荆蕴谦感到毛骨悚然。
      薄笕音一直背对月光的脸缓缓转过来,荆蕴谦看得分明,那分明就是薄笕音。此时的薄笕音眼中已经没有了那日在天牢里的凄厉,但是没有了凄厉,也更没有任何情感。荆蕴谦不由得四处望了望,可是这里真的除了他俩,再无他人。
      “我不是死了吗?”薄笕音走到墓碑前,继续说道:“你说的没错,薄笕音确实死了,早在那年的中秋夜就死了。就好像人人都道惠帝也死了一般。”
      “可是这……”
      “你该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所谓的惠冲朝皇后,活着和死了,对如今的皇帝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与其杀了我,还不如放了我,到头来还能落一个宽仁的名声。”
      “你知道皇上并不是仁爱之人,他留着你只怕会有别的用意。”
      薄笕音怆然一笑,道:“果然,你还是变了。”接着她狡黠地说:“我送给他、也送给你一个大礼,怎么也能换自己一条活路了吧?”
      “你攀咬了郭玄武,对吧?”
      听着荆蕴谦的话,薄笕音一时忽然有些心塞,她梗了许久才说:“从前你的心性那般飞扬不羁,如今却一下子想到了关键。见你如此,我也该明了,今后这天下还是你的。”
      “你可知我今日所谋并非天下!”
      “不要天下?”薄笕音狐疑道,“不要天下,你到死都是那个挟持了自己皇祖母的不孝子孙;不要天下,那年广寒庭屈死的忠魂将永远在这荒山之上飘荡!荆赟祺,你已经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却跟我说你不要天下。与其如此,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你死了,世上不过就是少了一个不知恩仇的憨子罢了!”
      “此事说来话长……”
      “长短你都不要跟我说,我不想听!”
      “也罢……你可想好今后何去何从了?”
      “告诉过你的,我自有来处。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变成今天的这样的,你也无需再挂念我的前程。我说过,路都是自己选的,即使没有那件事,我们也会分道扬镳的。与其在后宫看似和和美美地度日如年,还不如看看外边的世界、换个活法。有时候我还挺感谢当年那件事的,至少我知道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薄笕音不由得冷笑一声,“我不及你,从小我就是个胆小又慵懒的,受不了前朝的风浪和后宫的阴诡,王爷自有王爷的乾坤,我今后的日子就不劳王爷您费心了。”她将“王爷”两个字咬得极重,字字锥在荆蕴谦心上。
      “难道你还要回那个了澈堂吗?”
      薄笕音听到“了澈堂”三个字释然大笑,道:“既如此,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了。我就是要回了澈堂啊,几千个兄弟姐妹等着我,怎么王爷是要招安?还是要把我抓回去报官?怀王殿下?”
      荆蕴谦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可是你非做响马不可吗?你明知道我足可以保你一世太平!”
      “对,非做不可!”薄笕音的眼睛里写满了恨意,但是却挡不住有泪光闪烁,“就像你,非做这怀王不可吗?”
      薄笕音转过身,迎着月光,荆蕴谦看得分明,她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半晌,薄笕音轻声说道:“四岁那年,我跟着祖父第一次走进玄黄宫,也是那一次我第一次见了他。随后的十二年,我们一同在高高的宫墙脚下、或是在玉镜山下玩耍,哪怕那时候他已经是天子,我们都以为哪一日他娶了我,便是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太长了,长到我还没有觉察,他就突然不见了。从那往后的十二年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他还活着,会怎样。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心怀仇恨地活着,但是我不希望如此,因为这样太累了,不值得。退一万步讲,如果没有当年的事,他可能更加励精图治,至少天下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能会养育了一群孩子,我在怀瑾宫日复一日地看着太阳在四方的天儿里东升西落。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活着,我希望他能忘了从前的一切好好活着,忘了从前的一切喜悦、哀愁和仇恨。但是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想得透彻了,我才想起这世道之于他,永远没有如果了。”薄笕音看着荆蕴谦,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继续说道:“这次我之所以要去祭礼上行刺,与了澈堂无半分关系,是我找了汪一清,他安排我进来的。可是天不垂怜,让荆奉孝逃脱了,还险些暴露了了澈堂。叶枯荣听说我被捕,差一点攻进皇城,说到底,我挺对不起叶枯荣的。当年逃出宫以后,满街都是画着你我画像的通缉,我差点饿死在街上。是叶枯荣在街头发现了我,他带着人一路将我藏着送到了北境,过了许久我才知道他是响马。可那又如何?他不会杀无辜的人,可是你们的皇上会!比起江湖,朝堂太脏了,而江湖真是个好地方,那里能让人看得开想得通,许多原本梗在心头的旧事都能随风散了。什么皇后不皇后的,你我未拜天地就算不得夫妻,王爷你认得的是墓碑上的大陈先孝慧娴皇后薄笕音。可是对我而言这个名字何尝不是一个枷锁?好不容易摆脱了它,我为何还要执迷于此?所以我告诉你了,我为什么会变。我可以走了吗?”
      荆蕴谦摇摇头,道:“可是不论世事如何,只要初心不改,又能如何?这世间干净的路有那么多,你干嘛非要跳进江湖的泥潭中?”
      “心,早就死了,什么初不初的。你说江湖是泥潭,那朝堂呢?世上屋宅千千万,唯有玄黄宫的里的万间最是腌臜,这是你亲口说的,你难道忘了?”薄笕音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月光,“你该知道,我们终究是彼此心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念想,我怀念的无非是那个偷偷带我看社戏的哥哥,你怀念的也无非是琼花树下那个放声欢笑的少女。最终和你走下去的人,不是我;和我走下去的人,也不是你。对我而言,今生识得过你,便是最大幸事。我庆幸,在这样纷乱的世道,经历了那场横祸之后还能见到你,见你还能来我墓前再吹一曲哀楼怨,便足够了。”
      “笕音……”
      “你知道人这辈子最难说出的两个字是什么吗?”
      荆蕴谦分明感觉到了自己脸上有眼泪正在滑落,但是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听到自己和薄笕音几乎同时,又无比释然地说道:“算了。”
      薄笕音走到荆蕴谦身边,用当年的口吻在荆蕴谦耳边声说:“不过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十二年的欢笑和十二年的念想。上天注定了我们在玉镜山下别离的,就不能多勉强。你我今生的缘分,终究也该在这里了结了。今天,你挺好看的,虽然说夸一个大男人好看有些怪怪的,可我一直就是这么觉着的,因为今天的你像极了十二年前的样子。一切都该结束了,无论是你还是我。所以,就算有如果,也是来世了。我该走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的啊!”薄笕音盯着荆蕴谦看了许久,嘴角颤抖着向上咧着,过了许久她才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道:“叶枯荣不让我说,但我想了想还得告诉你……如今朝廷上有人一直在勾结北周,你多加小心,要好好的!”
      说罢,薄笕音就像当年那样灿烂地笑着向白玉歧下的官道一路走去,月光下,她的衣裳还如当年一般雪白,像琼花瓣飘落,更像小时候在御花园里捉迷藏一样,一闪影子便不见了。荆蕴谦心说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可是他伸出方才薄笕音握住的那只手,手心里赫然躺着那另一只耳珰。
      “陌上花开,再见来世。”来世,陌上阁前一定还是车水马龙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真是有点虐到自己了……半天缓不过来,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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