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晨曦》林寒舒

5、第 5 章

　　海镇中学的正门口设计得很有点水平。从大门口往里看去，两旁是行道树，中间有两段对称的灌木把宽阔的道路分成三份，灌木和行道树之间夹的是偏细的小路，灌木之间那条则很阔大，让人一眼就能看见颇有些欧式的教学楼。教学的颜色漆得还挺气派，虽然只有五层，但竟也站出了些巍巍峨的效果。
　　教学楼的第一层是架空层，架空层与校道用一个褐红色大理石的抬升连接起来，三层矮楼梯围成的一个大半圆形，比广场小，又比普通台阶大，像个欢迎红毯，正好用来充作小规模校园音乐会的舞台。
　　陈熙一个人悄没声在家里练了四天吉他，到周五就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学生会文娱部的干事们早早做好了舞台准备，推来两只大音响并一个可移动控制台，再在台下预备了好几个麦克风支架和谱架，校道上路灯一照，配着夏日下午五点那已经不再刺眼但亮度尚足够的自然光线，倒很有点音乐会的气氛。
　　一个月一度的校园音乐会，不算过分隆重，但多少也是个节日。初三的学长学姐此时还在教室里自习，窗外楼下就是这个音乐会，好听的可算是枯燥学习之余的一些调剂，不好听也没关系，私下里当做笑料聊两句也很有趣。孩子们是最不讲究排场的，只要好玩就行。这校园音乐会也不给观众备椅子，想听的初一初二学生自发在半圆形抬升边围了几圈，放学的人想离开的也完全可以自行离开，并不强制参与。大家都是路过音乐会要碰上好听的多驻足一会儿，没意思的就径直走掉，来去自如得很。
　　沈曦算是那种偶尔路过，有空就听一耳朵，不好听就不理的类型，但今天陈熙要上场，她当然还是得给面子瞧瞧，但又不想一直站在人群里挨挤，于是便捧着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坐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花坛边上边看边等。
　　陈熙的节目在比较后面一些，沈曦伴着或优美或普通的歌声看完了两个小故事，偶然抬头的时候才惊觉人群有越围越多的趋势，她有些纳闷，掐着时间也觉得差不多了，便赶忙把书收进书包里凑上去，这才避免了站得太靠后只能死命仰脖子踮脚的悲惨命运。
　　陈熙在抬升下面的一个音箱边上做准备，借着很大声震动着的扩音器盖住自己的声音轻轻拨弦找手感，到台上那位同学下了场，便从从容容走上台去。
　　陈熙天生不是那种太怕生的性格，在还不到五十个人围着的台上根本没什么紧张感，因此也就多出了一份难得的从容气质来，这点倒是跟沈曦很像。沈曦看他很骚包地特意换了白衬衫和深蓝色牛仔裤，似乎发型也着意梳了梳，唱歌就算了还弹吉他，弹吉他就算了还特意搬个高脚凳靠着，不免在台下无声地咧着嘴摇头大笑，笑这家伙实在骚包得够可以。
　　前奏响起来，调子有点耳熟，出乎意料是一首很柔缓的歌，很难得居然唱的还不是爱情，倒让沈曦愣了一下。
　　“我的小时候 吵闹任性的时候
　　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姥姥的歌安慰我
　　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
　　陈熙居然选了孙燕姿的《天黑黑》。本来略微忧愁的女声让刚过变声期定了型的男声唱出来，倒更增添沉郁味道；原版钢琴伴奏的背景音由吉他演奏出来又在其中添了一些轻快，中和了过分的哀伤，倒挺符合初中这个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沈曦听着，不免走神想到自己上下学路上每回唱歌都要被陈熙嘲笑的事情来，她本来恨得牙痒痒，这时候却不得不承认陈熙还是有点嘲笑她的资本的——他唱歌确实很好听。
　　“离开小时候 有了自己的生活
　　新鲜的歌新鲜的念头
　　任性和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
　　我忘记还有这样的歌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
　　最近海镇的天气一直很好，凌晨的时候总会下点雨，冲走整个镇子的浮土，等早上六七点钟大家开始活动的时候雨却又很识相地停了，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便格外干净，一整个白天阳光都明媚、空气也清新，傍晚风从海上吹过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配上音响里传来的闽南语，温暖潮湿的气息十足十的浓郁。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
　　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
　　旋律进入了高潮，来到愈发引人入胜的部分，沈曦却突然听到台下传来几声小小的捧场的惊叫。她诧异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有几个姑娘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台上弹吉他的少年，她们的眼睛反射着路灯的光，有种亮晶晶的兴奋色彩。
　　这时候沈曦才突然发现，周围围着的除了以李浩为首的陈熙的那几个好哥们和零星看热闹的男生之外，更多的还是女生。
　　“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点魅力的。”沈曦混在人群中小声嘟哝。
　　“天黑的时候 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切都会平息
　　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
　　台上弹吉他的歌手嗓音慢慢落下来，变成了然、变成回忆、变成叹息，最后两句闽南语几乎可以称得上呢喃，收调的那几个小节被靠在高脚凳上的白衬衫男孩用骨节分明的双手在木质吉他上灵巧地弹拨，手势堪称风雅。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啊——！好棒！”音乐收歇，台下瞬时响起了喧闹的尖叫声，间或夹杂着类似于“熙哥强无敌！”之类的男声，显然是陈熙的兄弟团在捧场，但声音被女生的叫声淹没，完全沦落为了陪衬。沈曦抽空抬头瞄了一眼，发现楼上初三班居然都有几个被惊动了探出头来瞧热闹的学长学姐。
　　陈熙大概也是没想到大家如此捧场，这时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简直有些难为情地下意识用手指蹭了蹭鼻梁，拿着吉他郑重其事地给观众鞠了个躬，侧头露出一个略有些腼腆的笑容。
　　“啊！他居然还有一个酒窝！超可爱！”沈曦听见站在自己隔壁的一个妹子兴奋地低声跟同伴说，定睛一看发现陈熙居然真的有，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左边却没有，这不对称感倒还给他额外增添了几分可爱，而她以前并没有特别注意过。
　　这两个女生也太神了吧？他们这么熟她都从来没发现过，她们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沈曦纳闷。
　　“你没觉得他很好看吗？”那妹子的同伴也在说，“校草级草之类的不敢随便评价，但这颜值要是搁我们班，班草是妥妥的啊！”
　　这回沈曦倒是在心里很赞同。她一直不太愿意承认是不想助长陈熙的嚣张气焰，但平心而论仍然不得不同意他是她认识的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也不是说好看到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可以出道做明星之类的程度，但确实可以够得上“好看”这一门槛。
　　陈熙回到充当后台的场地边缘，捡起放在地上的琴袋打算把吉他塞进去。沈曦站的位置正好在人群中间，此时不得不艰难地拨开一条路才能接近他那个方向。
　　沈曦差不多要靠近收东西的陈熙了，却发现有一个女生比她动作快多了，那简直是蹿出去的，陈熙刚把吉他背在背上直起身，女孩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接下来还有人要上场，围观的学生们在窃窃私语，环境很吵，沈曦靠得不够近，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但她能看见那姑娘笑着对陈熙说了什么，陈熙点头致谢，她又说了什么，这回情态有些忸怩的样子，能明显看到陈熙愣了一下，随即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对那女孩边摇头边说了拒绝的话，那女孩便有些要哭似的表情，但还是很礼貌地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整个过程大概不到两分钟，沈曦因为不想打扰两人说话所以并没有再往前凑，直到那姑娘跑开后她才继续向前，来到陈熙身边。
　　“唱得不错啊。”她夸道，“怪不得有底气嘲笑我唱歌跑调。”
　　“那是！”陈熙故作潇洒地一甩头，洋洋得意道，那姿态简直有点像尾巴翘上天要求表扬的小狗。
　　但沈曦能看出来他稍稍有点心不在焉，眼神似乎还在那姑娘跑开的方向，便问：“怎么着，唱歌的样子太帅了，捕获了人家小姑娘的芳心？”
　　陈熙这回也不贫了，看来是真的有点太意外，不好意思地正经回答道：“第一次被表白，吓我一跳。”
　　“拒绝了？”沈曦挑眉，看向人家女生跑开的方向，打趣他，“小姑娘长得还不错啊，不考虑发展一下？”
　　“拜托，我都不认识她哎！”陈熙跳脚，“怎么能随便试试？对人家多不公平。而且现在才几年级，怎么能早恋呢？”
　　“哎哟，你小子可以啊。”沈曦讶异。她一直知道陈熙虽然在她面前贫得很，但其实教养很好，但他这么说还是让她有点意外。
　　这时，刚刚混迹在场下的一帮陈熙的兄弟团也终于排除万难挤上来了。
　　“熙哥！”陈熙还没干嘛呢，被李浩扑上来一个“饿虎勾脖”，一时不察往前踉跄了半步，差点没把肩上的吉他摔了，“真有你的啊！这耍帅简直到一个新境界了！”
　　“熙哥耍帅，天下第一。”陈熙的另一号好兄弟赵瑞安也不甘示弱地从另一边勾住了陈熙的肩膀。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陈熙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负担”压得不堪重负，以往倒是一矮身就能“卸货”，现在背上还背着吉他呢，又不敢蹲下来怕给磕坏了，就只好用眼神杀伤，“小心点，摔了我吉他把你俩卖了也赔不起。”
　　王城的眼睛很尖：“熙哥，刚刚你是不是在跟哪个女生说话？我可看见了。”
　　“女生？什么女生？”李浩一个激灵，简直跟闻到肉味的狗似的，看他那样，要是有耳朵估计也恨不得一下子都立起来。
　　王城：“就是刚刚唱完歌，熙哥不是在那里收吉他吗？有个女生过来跟他说了两句话，结果后来熙哥一摇头，那女孩就要哭不哭地跑掉了。”
　　“哎哟！熙哥，表白啊？！”赵瑞安相当敏锐，一把抓住重点。
　　“起开！”陈熙终于从这俩货的桎梏中脱离出来，抖了抖衣服，很嫌弃的样子。
　　“笑嘻嘻，你是不是看见了？”李浩问沈曦。
　　“去你娘的笑嘻嘻！你有种怎么不叫你熙哥‘笑嘻嘻’！”沈曦怒了，一脚踩在花坛边上，很大姐头地插着腰吼道，“叫曦姐！”
　　“曦姐，曦姐！”李浩自知失言，双手合十给沈曦作了两个揖，赔笑道，“您看见什么了？”
　　“就王城看见的那些啊，”沈曦顺了气，似笑非笑地瞥了陈熙一眼，“表白，实锤。”
　　“熙哥！出息了熙哥！”李浩那个兴奋啊，一巴掌糊在陈熙背上，发出“Duang”的一声巨响，贼清脆。
　　陈熙险些给他拍出内伤，眼白还没来得及翻一个送给李耗子呢，赵瑞安已经在那儿起哄架上了秧子：“熙哥！熙哥！熙哥！熙哥！”还喊得很有节奏，听起来宛如捶胸的大猩猩。
　　“那女生怎么样？曦姐仔细看过没？有没有希望？”王城也好奇。
　　“我觉得人家小姑娘长得不错啊，很适合发展一下嘛。”沈曦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位小同志倒是很出息，说是不认识人家又怎么好答应人家，而且现在年级还小不能早恋，那叫一个有风度。”最后半句话说得根本不像夸奖，陈熙算是听得真真的，完全是嘲笑！
　　“熙哥！”李浩“哇”了一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熙哥！”
　　“绝世好男人！”赵瑞安立即附和。
　　“柳下惠！”王城也跟风。
　　陈熙被这群傻逼的明褒暗贬恶心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直接抬手一人往天灵盖上糊了一巴掌，潇洒转身，理也不理，越过三智障招呼沈曦道：“走吧，回去了。”
　　那三个见陈熙是真的打算回去了，也不腆着脸跟，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沈曦跟着他走出去两步，转脸问：“书包要我给你拿不？”
　　“不用，”陈熙一脸威武的表情，“左肩吉他、右肩书包，轻轻松松！”
　　“之前谁说吉他太重了懒得背到外婆家来着？”沈曦瞥他一眼。
　　“哎呀，麻烦嘛。”
　　“你是不是提前把作业写完了，现在书包空空如也才敢说这种话？”
　　“你怎么知道？”
　　沈曦拍了他的书包一把，手直接陷了进去：“你看你书包瘪的那样，估计就剩一层皮了，还在这儿冒名顶替大力水手呢。”
　　“怎么样怎么样，我帅不帅？我唱歌好不好听？”陈熙一脸雀跃。
　　沈曦二字精准评价：“骚包。”
　　陈熙顿时不干了：“怎么能说是骚包呢！这叫帅气！帅气！”
　　沈曦把他从头打量到脚：“抹了发胶、换了白衬衣和牛仔裤、还专门拿个高脚凳靠着，我看你就差化个全套的妆了，这还不叫骚包？对，还有你最后几小节那个拨弦，手势是为了耍帅特意练过的吧？”
　　“那……那也不能叫骚包啊，这是舞台效果需要好不好！”
　　“行行行，你说是舞台效果就是舞台效果吧。不过你这耍帅还挺成功的，我在台下听着，周围不少女孩子在议论你。”
　　陈熙一字一顿地申诉：“怎么你们四个都说耍帅？这不是耍帅好不好？请！你！不！要！再！说！耍！帅！这！个！词！了！”
　　“切，没听说过‘三人成虎’这个成语吗？四个人都说是那绝对是耍帅好不好……”沈曦嘟哝，但还是顺着他道，“那表演，表演行了吧？”
　　“你说有很多人议论我？真的吗？她们怎么议论我的？学来听听？”
　　沈曦便掐着嗓子学：“啊！这个男生好帅！是神仙吧？！校草！绝对是校草！我看到他可爱的小酒窝了！小哥哥看我，我爱你！！”
　　陈熙一脸震惊：“不可能！你是不是诓我的？能夸成这样我可不相信。”
　　沈曦被拆穿了也不害臊，反过来还捧他:“哟，不错嘛，没被胜利冲昏头脑。是没夸成这样啦，我逗你玩的。不过夸你长得好看、唱歌好听、估计是班草之类的还是有的。”
　　“那必须！”陈熙迎风又是一甩头，还背着吉他和书包呢，当场就给沈曦凹了个妖娆的造型，“我本来就是我们班的班草嘛。”
　　“得了吧你，”沈曦不吃他这一套，“你拖鼻涕的样子我都见过多少了，我对你的骚包耍帅免疫。”
　　“不要说得那么恶心好不好，谁拖鼻涕了，搞得你好像比我大多少一样，”陈熙撇嘴，“不就一个月而已。”
　　“大一个月也是大。来，叫曦姐。”沈曦得意道。
　　“大一个月才不算嘞，现在算都已经勉勉强强了，你想想，等到一个人五六十岁的时候，谁比谁大一个月还有意义吗？都是同龄人。”
　　“但大就是大啊，就像两辆车一前一后以相同的速度向同一个方向开，不管开几百年后面的车也跟不上前面的车。”
　　“哼，要我说就应该比谁更成熟。”
　　“那我也比你更成熟啊。”
　　“何以见得？”
　　“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之前，女孩子普遍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这是社会公认的定理好不好？”
　　“你也说是‘一般’咯，我们两个就是那个‘不一般’，显然我比你成熟，你应该学学耗子他们叫我熙哥。”
　　“狗屁，你哪里比我成熟了？”
　　“哼哼，一个嫌热直接往海里跳、出门还不穿鞋、说要看日出又搞忘记结果睡过头的人，哪里有地方显示您的成熟？”
　　“我……我那不叫不成熟！”
　　“那你说你那些叫什么？”
　　“叫……叫迷糊！我只是脑子抽了而已！”
　　“迷糊就是不成熟！”
　　“不是！”
　　“就是！”
　　“不是！”
　　“就是！”
　　“哎呀你好烦，这都什么没营养的对话，懒得跟你打口水仗。走走走，赶紧回家去！”
　　“说不过我就说不跟我扯，你看看你，还不幼稚？”
　　“你好烦！你闭嘴！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