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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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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神宫里住下了。
长渊经常带着我在神宫里玩,他会抓蝴蝶,特别会,一抓一个准的那种。
自从上次流鼻血,他就不允许我吃荔枝和橘子了,但是没关系,其他的水果也很好吃。
长渊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和花花草草说话,它们刚开始会告诉我人间的事,到后来,每一株花草,每一棵树木,都在对我说:“大人快走啊!快回到拂云堆啊!他们要拿你祭天!”
我渐渐明白了,原来我之所以能来到人间,是因为大昭的皇帝大肆征战,民不聊生,以至于生灵涂炭,怨气太重,把拂云堆破了一个裂口。
他们想以此来逼我出现,以此来逼我怜悯,以此来逼我,自愿祭天。
神女祭天。
这样,大昭就有了庇护,可以昌盛延续千百年。
他们,大昭的皇帝,还有大昭的神官。
我想,那长渊的头发,的确是因为等我而白的,他耗尽自己的神力,为了让拂云堆裂出足够大的缺口,因而一夜白发,一夜变成凡人。
他知道我会出来,就像我也知道,我到了人间,一定是为了找他。
长渊来的时候,我还蹲在这朵花的旁边,它摇摆得都要折了,在看见长渊后,它大喊道:“大人,快逃啊。”
我知道长渊听不见,但手还是从枝茎上离开,它又恢复成了一朵普通的花,晃动停止了,它安安静静。
我回头,那样清冷绝尘的男子笑晏唤我:“老友,你怎么在这里?”
我拍拍手,起身,裙子漾开一个弧度,道:“我在和花花草草说话呢。”
“说什么?”他自然地牵起我。
“他们叫我离开。”我笑。
他一僵,停住了。
我知道它们说的都是真的,就像朝云告诉我,人间乌烟瘴气一样,都是真的。
可我还是用力抱住他,似安抚,道:“别怕,我会陪着你。”
人间的确不美好。
只是我还是偏执地不想回去。
如果长渊要我的命,那就给他好啦。我的怜悯,我的感情。
因为放弃生命貌似很容易,但是离开长渊,好像有些难。
他的声音轻颤,道:“老友,对不起。”
从始至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
“没关系。”
从我踏出拂云堆的那一天,见到他的那一瞬,我的愿望就达成了。
既然他帮我达成了我的愿望,我也应该帮他达成一个愿望。
只是,有一些难过。
他变成凡人了,凡人总会死的。
……
我再一次见到了皇上。
自从我和长渊讲,我不喜欢这个人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他。
他手中是剑,上面有血,那些侍女的血。
长渊把我抱在怀里,拦住了他欲伸向我的手。
“神官,孤找了你这么多次,你都闭门不见,当初你答应孤的事情,三个月快要到了,你可不能忘记了。”
长渊层叠的宽袖笼罩住我,叫人安心。
只是他的声音平和,道:“神女已经答应祭天。”
是的,我答应祭天。
尽管的确如此,但是为什么,听到这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时,我还是,还是觉得苦涩,如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磨锯。
皇帝脸上的阴翳褪去了,他不会去探究我到底为什么会同意祭天。
是因为黎民百姓,还是其他。
他笑着,眼底的贪婪狂热与欲望,一览无遗。
“五日,五日后,神官你带着神女,上祭天台,这世间所有的罪孽被洗去后,我大昭,千秋万代!”
……
我牵着长渊的手。这是第一次,我牵着他,在神宫里逛。
“我们还有五天时间。”我自言自语。
五天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长渊的手有些冷,我把他拉紧了些,问:“你可以帮我染一次指甲吗?
红红的凤仙花,很好看,只是我不会染。
“老友喜欢,我可以试试。”
但显然长渊也不太会,把包着的布拆开,洗完手后,我十个指甲红红的,手指也是红红的,看起来像一个个小红萝卜。
不过我很开心,长渊执着我的手,仔细认真的样子,瞧得我很开心。
他把剩余的花泥染上自己的指甲,说:“我陪老友。”
于是我们两个人的手指,全都被染成红红的了。
他与我五指相握。
我轻轻吻上他的垂下的眼,想传递给他我的想法。
长渊,你不用为我难过。
……
五日很快过去,这一日,他的心情总算好起来了。
曳地的外袍,他亲手替我穿上。
这是我来神宫那天穿的那套。
我后来一直没有穿过这样长的衣服。
尽管不喜欢,但当他穿着和我一样花案的衣袍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又忍不住欢喜。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如同第一次我主动拉他那样,仿佛永远不会松开,他道:“老友,我们走吧。”
我走在他的身边,嗯了一声。
雨淅淅沥沥,有侍女从旁为我们撑伞。
雨落在伞上,不是沙沙的声音。
就像他带我走过玄叶城那样,我们走过一层层台阶,最后,停在祭台前面。
满地猩红,阴谋落定。
祭台下站着很多人,他们执戬而立,是这个国家最忠诚的守卫。远处,明黄色的帷幔,里面是皇帝。
但这一切都是背景,我面前,只有长渊。
他把我的衣角理齐,我乌黑的发披散在肩头,他轻轻吻了一下。
有高帽侍从呈上匕首,长渊拿起。
“老友,人间并不美好。”我坐在祭坛上,他站在我的面前,仿佛很轻松。
“我知道,朝云和我说过。”但我还是来了。
他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默立看我。我也看他,看他琥珀色的眼睛,银白色的头发。
有人提醒他,“神官,时间到了。”
“嗯。”他终于低下头去,把匕首放入我的掌心,握住我的手,刀刃锋利,手握的地方有温度,他手心残留的温度。
他低声道:“所以这样的人间,并不值得怜悯。”
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口中的血液滴在他的手上,流经缝隙,顷刻笼罩住我的手,胸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我呆愣地,看着我的手。
它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执着匕首,匕首没入他的胸膛。
他道:“老友,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去拂云堆做客了。
对不起,让你看见了人间的黑暗。
对不起,只是因为我太想见你了,百年的光阴已经让我厌倦,你是否还能记得,百年前的少年?
于是漫长的生命中,至少,在结尾的时候,我想看一看你。不是隔着星河,辽望拂云堆,而是揽你入怀,如现在这般。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我想你,朝思暮想。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拿你祭天。
……
他背后是千箭纷至,他身前是被紧紧拥住的我。我没办法再说出那句“没关系”。
只能这样看着他。
他的柔情,他的笑。
“老友,回到拂云堆去吧。”他白发苍苍,面容一瞬间变老,口中念着什么。
他变成了凡人,如果想把我送回拂云堆,只能将自己献祭。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尽管他抱的我很紧,永远都不会松开。
但是,我还是在消失。
我听见有人疯狂,“神官疯了,你们快拿神女祭天!”
是疯了,我的泪水止不住,看着他,喊他:“长渊!长渊!”
为什么会这样?今天要死的,不是我吗?
“长渊——”
他再也不能回应。
……
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个人。
她和他说过,他们俩是好友。因为他替她抓了一只蝴蝶,于是她便固执地追着他,喊他“友人”。
他喊她“小友。”
她是神女,就注定了在人间,她的结局只有祭天。
朝云抱着满身是血的她离开的时候,他想挽留,却发现,他根本保护不了她。
人间如炼狱,何必拖她下来。
走之前,她虚弱地问他,那他们老了,是不是他就会喊她“老友”了?
他当时说,是。
只是他再也等不到。
于是他不想等了,不等了。
大昭皇帝之所以征战不停,只是因为长渊和他说,“只有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神女才会出现。”
他耗尽神力,她终于出现了。
那样放心地把手交给他,说:“我来了。”
真傻。她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轻微的颤抖。
她不记得他了。
没关系,他记得就好。
记得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让她唤她“老友”。
……
我生于拂云堆。
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枝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当然,我也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这里叫做拂云堆。
这里有山河有潮汐,有日月交替,有星辰漫天。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和我说:“大人,这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啦。”
我看着自己快褪去颜色的指甲,不太懂它哪里最美好了。
最这个字太独一无二。
在我贫瘠的认知里,只有一个。
当夜转西壑之时,我偶尔能看见外面。
那山际相隔之处。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穿起那身从人间带回来的曳地长袍,安安静静地看着。
只是那里始终少了什么。
少了一个白袍男子站在那里,山际相隔之处,如同遗世独立的谪仙。
于是只望南斗,不见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