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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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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拂云堆。
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枝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当然,我也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这里叫做拂云堆。
这里有山河有潮汐,有日月交替,有星辰漫天。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和我说:“大人,这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啦。”
我不太懂它哪里最美好了。
最这个字太独一无二,我感受不出来。
……
当夜转西壑之时,我偶尔能看见外面。
那山际相隔之处。
只有我能看见。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朝云,朝云说,我看见的地方叫做人间,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朝云是一朵花,她很博学,尽管很多问题她都回答不上来,但相比较我而言,她算得上博学了。
不过说实话,外面的星星的确没有拂云堆的闪亮,外面的月亮也没有拂云堆的皎洁,连外面的山影都没有拂云堆里的好看。
如果和人间比起来,拂云堆最美好。
如果人间没有那个人。
一袭白衣。
因为风过会拢起他的袍袖,雨落会打在他的伞上,他站在那里,山际相隔之处,如同遗世独立的谪仙,就很美好。
拂云堆里没有。
我没有和它们说起过他,这是我的秘密。
……
……
当我朝着那熹光中的裂缝走去的时候,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在喊我:“大人,回来!大人,快回来!”
朝云问我:“你为什么要出去?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它们摇晃着身躯,发出沙沙的声音,想拦住我,想阻止我。
我没有理会,只是想,雨滴落在他的伞上,会不会也是这个声音?沙沙,沙沙。
这足以吸引我。
直到所有声响消失,我已经出了拂云堆。扑面而来的是冷风,带着阴寒,足下触到的土地硬邦邦的。天色阴沉,乌云笼罩在天空,抬头望去,灰蒙一片。
我来到了人间。
几双眼睛看着我,带着惊恐和戒备。他们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缩在断壁残桓下,干瘦的肢体交缠,互相拥抱着取暖。
我摸了摸肩膀,是有些冷。
单薄的袍子抵御不了风寒,秃鹫擦过我的身边,在枯木上停栖。
树皮已经没有了,贫瘠的土地上寸草不生。
停在这棵树前,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只闻它死去前最后的叹息。
“大人,何必来此?”
北风呼啸,卷起它的声音,四面八方萦绕在我耳边,我茫然收手。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
“老友,你来了。”
于是有那么个人冒出来,白衣鹤发,端的是清雅卓绝,轻轻地道了一声,仿佛我们认识许久。
他站在我身后,我回头,风灌进他的袍袖,鼓鼓的,我伸手,拢了拢。
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笑容。
“你头发怎么白了?”我看了他许久,问。
“为了等你。”他笑了,手指修长,半摊开在我面前。
我把手交给他,望进他的眸子,温柔又清雅。
“嗯,我来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要来找他啊。
……
他牵着我,走过乱石嶙峋,走过血流成河,这些,拂云堆里都没有。我问他:“这里是哪?”
“玄叶城。”
我突然停下。
他也停下,如玉的面庞没有不耐,在灰黑色的背景下,他是唯一的白,比拂云堆的月亮也要更具清晖,他问:“你怎么了?”
“这里不是人间吗?”我颇有些无措。
我只听说过人间,要是误入了其他地方,该如何是好?
他一愣,然后宠溺地笑道:“这里是人间,人间也分很多地方,这里是大昭的玄叶城。”
拂云堆里的花花草草也爱分地盘,就像朝云老是喜欢把她那片地叫做朝云宫一样。
我大概明白了,于是主动拉起他的手,“那走吧。”
他唇角轻勾了一抹笑,问:“去哪?”
我手稍微松了松,犹豫道:“……不知道啊。”
我现在只知道一个地方,大昭玄叶城。
他把我的手攥紧,仿佛永远不会松开,道:“那去神宫吧,我的家。”
“好啊,老友。”
他刮了下我的脸颊,道:“别喊我老友,喊我长渊。”
“好,长渊。”
……
我们走过一个棚子,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们黄瘦的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显眼。
他们盯着我们,有茫然,有热切,有畏惧,有麻木,但无一例外,带着卑微。
人命如草芥的卑微。
我看着他们,忽然想到了朝云的话。
人间乌烟瘴气。
倏然,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踝,一个人跪趴着膝行到我脚边,仿佛四脚生物。
他双目悲切,紧紧抓住我的腿,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孩子吧。”他的声音凄哑,抬头看着我,血丝缠绕绕在他的眼球上,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通红。
我垂眸,没有挣开他。
“怎么救?”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因为随即,四周的难民全都围了上来,他们如同崩溃了一样,大喊着“救救我”,野兽一般纷纷要来抓住我,生怕我跑了。
我被吓住了,抓紧了长渊的手。
他身形一动。
声音霎时而止,所有要扑上来的,没有扑上来的,全都停止了。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松开我的手。
时间仿佛凝固。
蓦然,血液喷涌。
如同烟花粲然,燃透最后的生命。
没有一丝溅洒到我的身上,但我能感觉到它的热度,滚烫,却瞬间冰凉。
他临死前,翕动的嘴唇中,那一句话飘入我的耳中——
“求求你,给我一碗饭。”
这里是人间,一个人命价贱,肉比金贵的地方。
……
“没事了。”
长渊温柔的声音安抚了我的颤栗。
他蹲下,把那个人的手从我的脚踝上掰开。
我的脚踝上一个红红的印子,是被那个难民抓出来的。
他用袖子替我擦着,轻柔,仔细。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赤足上。
他一愣,道:“老友,抬起来。”
我把脚抬起。
他干燥温暖的掌心贴到我的脚底,轻轻摩挲,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弯了眼睫,想逃离,道:“痒。”
他离开我的脚,我这才发现,他的眸子其实生的很寡凉,只有看我的时候,里面才融了温度。
他蹲在我的面前,仰视我,问:“疼么?”
哪里疼?是脚,还是心?
我想了想,“还好,就是经过血泊的时候,湿哒哒不太舒服。”
他的袍角洇染了血,一寸寸蔓延,如同绽放了朵朵暗红色的花,把他拉下,坠入深渊。
他把袍子脱下,裹到我的身上。
天旋地转。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他的怀中。
头顶两片软热,贴在发顶,他眼睑低垂着,喃喃道:“老友,对不起。”
于是我所有的心慌与胆怯都消失了,我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颈,道:“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