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万重远归客》草席上的猫

2、起（二）

　　八月十五，天气渐凉，冷风隔绝在宫灯下的这一方天地里，金碧辉煌中，一双璧人迤逦而来，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正是来赴中秋宴的傅与知与佟氏。
　　来来往往大小官员莫不拱手称一声“大人。”无论以前有无竞争，他现在都是闲人一个，官职够高，但没什么实质威胁。与这位笑面虎大人互不相犯，就是最好的。
　　宫宴男女不同席，佟氏抱着孩子，去了女宾席坐，傅与知与皇帝的贴身太监一路走，竟走到了太子席旁。
　　“臣见过太子殿下。”傅与知深行一礼。
　　小太子早就觑着眼睛看着太傅大人过来，此时才跳下椅子：“太傅大人快请起。”礼节一毕，傅与知又做回了那个笑眯眯的冷漠太傅，坐在了太监为他指的席位上，看都没再看太子一眼。
　　太傅自从上任那日去过东宫，就再也没去教过他，小太子有点沮丧，以为是自己的表现不够好，太傅不肯教他东西了。
　　“殿下的情况我听张少傅说过了，殿下最近进步很大，练武也很努力，和一月前已经有了很多改变。”傅与知看向旁席蔫头耷脑的小太子，小太子惊喜抬头，只看到一个笑眯眯的侧脸。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肯定，没想到傅与知一盆凉水浇下来：“但这还不够，”他顿了顿，“殿下继续努力。”
　　小太子的头又耷拉下去了。
　　直到皇帝来，小太子的头才抬起来，看向他已经多日未见的父皇母后，跟着众人深行一礼。他才刚刚看见他的姑姑，安婵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倒是早早的就来了，拉了佟氏在近旁坐着，时不时逗弄着襁褓里的可爱婴儿。
　　宴会是很没意思的，散了宴会多数人都已经回去了，傅与知一家却被留在了宫里小住。傅与知随皇帝住前朝的偏殿，佟氏带着女儿跟皇后住。小太子好奇的看着佟氏怀里的婴儿，跟了一路，下人提醒回东宫都置之不理，央着皇后带他回坤宁宫去住。皇后知道他是想看小婴儿，也带着他一起回宫了。
　　等小婴儿被放进摇床，佟氏与皇后方能安心说话儿了，小太子看着婴儿雪白的脸，叨叨咕咕：“跟太傅大人真像。”然后轻轻推了推小床。摇床摇得轻缓，小婴儿砸了咂嘴，睡得极安稳。
　　他看太傅大人只觉得敬畏，并看不出来好看来，但此时看这个小姑娘，虽然才一个多月大，已经生得比同龄小孩好看了。他看过弟弟妹妹一个多月的样子，虽然说不上丑，但也没眼前这个小娃娃讨喜。
　　好看，是真好看。
　　他越看越觉得好看，最后索性让嬷嬷们给他搬来一张躺椅，洗漱后就着那张躺椅睡了，跟好看小孩儿的摇床一尺多远。
　　嬷嬷去回皇后时，皇后只嘱咐了给他盖好被，别着凉，就没再说旁的，一旁的佟氏咂摸出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味道，也没声张，行了礼自去偏殿睡了。
　　次日，傅与知一家走后，小太子依依不舍的相送到宫门口，傅与知一看他那总朝襁褓里瞟的眼神就不爽，往前一挡，向常珩辞行：“多谢殿下，就送到这里吧，臣回府了。”
　　小太子点头，回身上了马车，东宫首领太监亲自掌车，马车缓慢地，向宫里驶去。
　　小婴儿还在睡，傅与知用指尖轻点了一下小不点的额头，眼神里全是无奈和担忧。他对上一旁佟氏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回家再说。”
　　佟氏点点头，上了宫门外已经等了多时的傅府马车。
　　夫妇俩都是通透的人，回家了也没多说，傅与知摸了摸佟氏的头，温声道：“你怕什么呢，再大几年将孩子送到你家的山庄习武吧，咱家琼姐儿不会差的。”
　　佟氏拽住丈夫的袖子，半晌，低低叹了口气，转而问他：“皇上给琼姐儿赐名了吗？”
　　“赐了，”傅与知从袖子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上有二字。
　　行歌。
　　傅行歌长到三岁时，说话已经流利了，傅与知眼圈红红的，抱着与他道别的女儿。女儿软软的一小团，连脸颊都是粉嫩的，说话急了就说不连贯，此时正努力的捧着她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爹爹，琼姐儿要去跟舅舅练武啦，练武之后琼姐儿就可以保护爹爹啦，也能保护娘亲，让爹爹与娘亲永远不会受欺负！”
　　傅与知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问她：“爹问你，谁教你说的？”
　　小孩儿眯起眼睛笑了，两只肉肉的小胖爪伸出来捂住了嘴，好像怕话一不小心自己从嘴里跑出来，看得傅与知忍俊不禁。
　　“时候也不早了，该起程上路了。”打断美好情景的是佟氏的亲哥哥，佟氏山庄的少庄主，佟烨。
　　傅与知将小孩交给佟氏：“早些回来。”
　　佟氏点点头，怀里的孩子扭头看向自家爹爹，摇了摇小肉手，傅与知朝她挥了挥手，亲手放下了马车的帘子。
　　马车驶出傅府，傅行歌小嘴一瘪，抓着母亲的衣领哭了起来。
　　这一哭惊天动地，直哭到了马车出城，佟氏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不让她被自己呛到。等女儿哭的差不多了，她轻轻问自家女儿：“还记得舅舅和你说过的话吗，你要变得更厉害呀，回来之后你父亲要是被坏人欺负了，你就可以帮你爹爹打跑那些坏人啊，对不对？”
　　“我知道了，娘亲。”小孩哭哭啼啼地说。
　　一根马鞭伸进来，挑开了马车侧边的窗帘，佟烨的大脸凑过来，问：“姐儿好点没有？”
　　小孩抹了抹眼泪，对他点点头：“舅舅，琼姐儿不哭了。”
　　佟烨很满意地点点头，丢进来一包糖果：“琼姐儿这么乖，有奖励。”
　　小孩惊喜，平时上街，母亲从来不让她买这些东西吃，说街上的不干净，只有父亲从宫里回来时会给她带一包，她知道这味道不如府里厨子做的糖精致，但是她就是爱吃，特别爱吃。
　　打开纸包，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瞬间俘获了小孩子的心，傅行歌顿时顾不上哭了，她塞了一颗糖到嘴里，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跟父亲给她买的味道一样。
　　“你爹给你的，以后要是乖，还有。”佟氏也顾不上责怪这糖不干净了，她摸摸孩子的头，温声安慰她。
　　“好，娘亲，我会乖的。”傅行歌腮帮子鼓鼓的，用力点头。
　　佟氏看着怀里小小的一团，明明知道是送到娘家，她还是觉得好不舍得。
　　山庄里孩子不少，有与傅行歌平辈的表兄弟，表姐妹，也有在山庄拜师学艺的众多学徒，从山庄里学有所成的少年们，莫不是各大江湖世家趋之若鹜的精英人才。
　　当然，半途而废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总之，佟氏山庄，是大章最著名的精英制造工厂。
　　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都有佟氏山庄的痕迹。
　　大将军王仁舒，被誉为大章第一刺客的明琛公子，京城最大的连锁成衣店织锦堂的老板程辉，都是佟氏山庄出身。
　　佟氏山庄教学富有特色，课程一共五门，由学徒自行挑选。佟氏看着怀里的女儿，叹了口气。
　　佟家自家人，一旦选择了报名，管教会比正常学徒严苛两倍不止。
　　所以佟家自家人大多留在了山庄，负责打理山庄日常事务或教授下一届学徒。
　　也有外出游历的，不过行事都很低调，也不留下名字。
　　小孩拽住母亲的衣袖：“娘亲，琼姐儿困了，琼姐儿想睡觉。”
　　“睡吧，娘抱着你睡。”佟氏将女儿搂在怀里，一阵心酸。
　　一直到女儿及笄，可能她们一年才能见一次了。
　　出京后天就渐渐阴了，所幸没有下雨，佟氏轻轻拍着怀里睡得安稳的女儿，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她突然想起尚在京中的傅与知来，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还能送女儿一路，他却只能止步于府门口。
　　傅与知也确实很闹心。
　　女儿哭着走的，他听个清清楚楚，他骑着马，跟着马车一路到了城门口，也听着女儿一路哭到了城门口。离开之前，还给佟烨留了一个大包裹。
　　都是傅行歌喜欢的糖果。
　　送家里儿女去佟氏山庄几乎成了世家大族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只不过极少有能坚持到第十年的。提前离开的人里，一部分是把自己想学的东西学完，提前离开的；另一部分，则是受不了山庄一年比一年严厉的管制和要求，主动离开的。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是坚持到第六或者第七年，就向庄主辞行。说来也奇，自佟氏山庄建起一日，各大世家就像在暗暗较劲一样，争先恐后把自己的子女往山庄里送，生怕自己的儿女比别家的差了去，令一众本该顺利成长为纨绔的世家子苦不堪言。就连各家的小姐，都会被送去学习，好像在山庄里待了几年，回府后绣的花都能比未去过山庄的小姐绣的高上几个档次。
　　佟氏山庄有两个入学的路子，一年一共一百名额，一半名额的入学条件是支付高额学费，先到先得；另外一半则是通过入学考试选拔。入学选课后两种学生都统一吃穿用度，不许带任何一样家里的东西。每年还有课程考试，前三名可以获得庄主亲授的银钱奖励。江湖上下皆对此制度赞不绝口。
　　佟烨抱起仰望着高高山庄大门的傅行歌，问她：“琼姐儿想怎么办？”
　　“琼姐儿想考试。”傅行歌睁着大眼睛瞧着自家舅舅，很认真地说。
　　“琼姐儿有志气。”佟烨颠了颠她，笑着对佟氏说：“走吧，妹妹。”佟氏点点头，跟着佟烨进了门。
　　佟氏是老庄主的幺女，从小宠到大的，听闻小女儿回家，也不顾庄主形象，亲自迎了出来。傅行歌看到老庄主，开心极了，嚷嚷着：“阿公抱！阿公抱！”
　　老庄主笑得鼻子眼睛都皱到一起，抱起小小的傅行歌，旁边的老庄主夫人握着佟氏的手，眼圈红红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佟氏只留了三天便辞行回京，她担心傅与知在京城一个人无人照料，离开时和女儿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犹觉不够，反倒是傅行歌，小大人一样的掐起腰，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会乖乖的，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心，佟氏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小大人就坐在大门口，一直看到母亲的马车驶出她的视线，才低下头，默默抹起了眼泪。
　　有束火焰纹腰带的弟子经过，见佟烨守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都好奇地凑过来看，佟烨一个眼神过去，众人一哄而散。
　　等傅行歌哭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抱起小孩，塞给她一块糖：“琼姐儿不哭了好不好，我们说说话。”
　　小孩抬起水雾蒙蒙的大眼睛，握紧了那块糖，很认真地问他：“舅舅，琼姐儿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父亲母亲呢？”
　　“这个啊，”佟烨笑起来，“你爹娘其实很穷的，他们没有盘缠过来，等你入学之后，每一年会有一次考核，只要琼姐儿拿到前三名，会给琼姐儿发些银钱，这些银钱可以寄给你爹娘，当作他们过来的路费，怎么样？”
　　傅行歌懵懂地点点头，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原来自己家这么穷的吗。
　　那自己一定要努力赚钱！要赚多多的路费，让爹娘多来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