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师》敲着铁皮鼓的小奥斯卡

1、快马在江湖

　　今年是郑钰来H市的第五个年头，她坐在一个逼仄的烧卖店，正专心地盯着笋丁烧卖上那颗鲜绿的蚕豆看。店家从收银台踱步到郑钰对面的位子上，用手上那块有些馊味的抹布擦拭着筷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小姐，这烧卖不好吃么？
　　郑钰抬起头，笑了笑，继而摇了摇头，说：今天烧卖蚕豆的位子摆在正中间，比打包的漂亮多了。
　　店家或许没有意料到面前这位OL是老客，尴尬的挤出微笑之后将临桌的陈醋摆在郑钰面前，扭头离开了。
　　郑钰将剩下的笋丁烧卖和小馄饨塞进了肚子，将一直亮屏的手机反扣在木桌上，拿起吸管用力地插进一杯盖口密封冰镇的酸梅汤里，小口地嘬了起来。对于郑钰来说，这是唯一一段能脱离上班压力的时间，不用考虑自己的言行举止，也不用考虑周围人的眼光，更有充分的理由不接电话。从她此刻的视角上看过去，对面是一个生意欣荣的小炒店，最传统的煤气罐，深口的大锅，里面是满满的宽油，带着厨师帽的小伙手里大抵拿的是一盘鱼头，刺啦一声，火苗窜起，引得路人驻足。郑钰心满意足地看完这场表演，拿起手机扫码付钱，一溜小跑地穿过一个街道，掐着点坐上了316路公交，在两站之后从公交车后门跳下，走向上班的大厦。
　　郑钰上班的大厦共有22层，她安静的等待缓慢下行的电梯，身边几个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的中年大叔聒噪得直让她忍不住翻起白眼，预判他们是6层卖保险的。果不其然，进电梯的时候他们按了6层，郑钰紧跟着按了15层。
　　其中一个大叔打量了郑钰一番，带着浓重江浙口音，说：“侬是律师啊看着这么这么小。”
　　郑钰不动用苹果肌的力量抿了抿嘴，默认。另一个大叔理了理头发说，“律师都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个小姑娘看着不太像啊。”电梯里瞬间哄堂大笑，郑钰淡定得回到：“是啊，那也是本事，和你们拉业绩一样，都是看人下菜碟。”
　　那群大叔没料想这小姑娘如此反驳，悻悻地跟着“六层到了”的提示离场，而郑钰理了理头发，拿出手包里的色号是FEVER PITCH的口红，对着电梯里的反光镜涂抹起来。在确认仪态无误后，走出电梯。
　　郑钰其实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律师，她今年刚毕业，在拿取法律职业资格证之后，刚刚不久前才申请实习律师，实习律师只有一年以后经过律协面试才能真正蜕变为律师，而这段时间不过是律所的最底层的廉价劳动力。有时候郑钰在一天填完七八个面单，打完十几次12368之后，就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并为之对自己怄气起来。而怄气的时候同团队的谢姐会拿出几包混合坚果仁，像哄小孩子一般，说着诸如“刚出社会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这样并不起什么实质性作用的安慰话。
　　郑钰每每听到这些，边嚼着坚果仁边调整心态，她很清楚出了社会同事对你的任何关心都是需要幸运的，更何况是真心。在律所里，每个诉讼律师都是单枪匹马的勇士，对当事人承担了诉讼上的无限连带责任，虽说律师费高昂，却要以24小时不能关机作为代价。谢姐今年已经执业4年了，加上实习期已经在这个所里呆了5年多，所里见证了她从一个单身姑娘变为一个3岁孩子妈妈的历程，好在这么多年谢姐依旧是个大大咧咧没有架子的前辈，从如何使用扫描机到如何写诉状都指点郑钰不少。这种指点对于郑钰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减少了不少愚蠢低级的错误，顺利熬过所里内部规定的新人实习期。
　　“谢姐，今天中午我去吃了那家前阵子经常点的烧卖，果然堂食是外卖代替不了的，哪次我带你去。”
　　“行啊，上几次都是送到了我们还在忙，都是吃冷的，打开那盖子上都挂上珠子了，哪能好吃呀。对了，头让你12：30去他办公室。“
　　郑钰停下嘴，扫一一眼手表，打开macbook pro，看了看这两天自己的工作表，拿着笔记本和签字笔，起身径直向律所一间靠近茶水间的独立办公室走去。律所布局方正，郑钰和其他几个年轻律师并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只是在律所正中间的位置有着单独的办公区域，他们暂且都是为所里不同的团队做事，是名义上的授薪律师。除了谢姐是考虑孩子的原因一定程度上放弃一部分自己的事业，其他五个律师里要么和郑钰一样是刚出社会没多久缺少案源，要么是谈吐上还有上升空间，选择抱紧所里主任或副主任的大腿，先熬过最艰难的菜鸟期。郑钰和谢姐在所里由一个叫陈晗的律师负责管理，不久前刚成为所里的副主任，是个脾气相当暴躁和挑剔的大龄单身男青年。
　　郑钰轻轻地扣了扣挂着“陈晗副主任办公室”标牌的玻璃门三次，在听到“进”后走进头的办公室。陈晗的办公室大体整洁，除了角落里叠着还未归档的几十个案卷，皮质的沙发和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的一套名为荷塘月色的龙泉窑茶具似乎已经成为所里身份的象征。
　　“郑钰，那个李毕的民间借贷答辩状写完今晚7点前发给我，然后明天我们要去Y县，有个股权转让纠纷不知道能不能谈下来，哦对了，你顺便联系一下顾问单位，告诉他们后天下午我们要过去，这次他们发的几个合同存在不少法律风险，电话里说不清。”
　　“好的，上午你让我联系王法官，他的书记员说已经收到申请强制执行申请书和相关材料了。”
　　“行，俞娟这个案子你继续跟进吧，你这边反正现在也空。”
　　郑钰停下笔，看了看正夹着烟看着一份判决的陈晗，将心中的不悦强忍着压了下去。
　　“好了，其他没什么事情，周五所里有聚会，所里要来新人，老李说顺带给你们这几个新人接风，你做下准备。”
　　郑钰点点头，转身离开。
　　“咋，说了些啥，看你这样子准没好事。”郑钰刚坐下，边上的高琳就凑上来问
　　“头说周五要来新人，李主任顺带给我们几个接风。”
　　“晕，这新人什么来头，我们来这么久都没什么表示，现在要让我们当陪衬？”
　　“也许，啊，我还要写答辩状，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郑钰赶紧打开macbook pro敲起字来，高琳见状，同情的看了看郑钰，也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忙去了。
　　等郑钰点击发送字样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穿上拖鞋，往茶水间走去。茶水间不知是谁正泡着一盒酸菜味的泡面，快将郑钰的魂勾了过去，郑钰灌上一大杯温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而后望着玻璃窗户外的车水马龙。
　　“哟，钰姐，又加班呀，饭吃了么”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声音穿过郑钰的耳膜，让郑钰一天的疲惫不知为何稍稍淡了些。
　　“吼哟，我就知道是你泡了泡面，你不怕主任说么。“郑钰指了指大理石桌面上突兀的泡面。
　　“我怕啥，反正已经说习惯了，而且我特意买了空气清新剂，降低潜在风险。”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装裤捡着利落寸头的男人说完抽了几张纸巾，装模做样把纸巾别在领口上
　　“你这个样子真像去西餐厅吃饭的流浪汉，好狼狈，哈哈哈哈“郑钰再也憋不住，开起孙昭的玩笑。
　　“钰姐，你不懂，这件衬衫花了我半个月工资呢，本来工资就低，到时候在弄脏，回去我女朋友不揍我才怪。”
　　“哈哈哈，也是也是，你得加油啊，现在还是被包养的阶段。”
　　“钰姐，我还能被包养，你咋连个对象都没有，你这样是不行的，本来女律师就不受待见。“
　　“是是是，这样看起来我情况比你还糟糕。我现在就下班去大街上打猎物。”郑钰不禁莞尔，喝完剩下的水。
　　“你这么冷漠，猎物都吓跑了，要不然我这么会叫你钰姐，明明比我小。哥劝你以后千万别代理离婚纠纷，这两天有个当事人用你们这的话就是搞不灵清，硬要说他婚姻存续期间问别人借的三百万是夫妻共同债务，这三百万他自己拿去赌输了还要他老婆承担，你说气人不？”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听昭哥的建议，我先回家了。”
　　“好嘞，面都涨了，下次你赔我一盒。”孙昭说完就拿着泡面一溜小跑到位于郑钰斜对面的位子去。
　　郑钰收拾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macbook pro塞进了她goyard的托特包里。在回家的地铁上郑钰寻思着点什么外卖，却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拍肩吓了一跳。
　　“嘿，郑钰，好久不见啊。”低沉却中气十足，就像这句话他已经练习很多次。
　　郑钰抬了抬头，看见了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穿着白衬衫黑裤衩以及一双Y-3的运动鞋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呀，潘阙，好巧啊，你这是去哪呀？”
　　“准备一个人去吃小龙虾。”
　　“哈哈，你一个人么，你不是有女朋友么？
　　“我已经单身好几年了，哈哈哈，你要一起么？
　　郑钰寻思了一会，答应了。郑钰跟着潘阙下了站，看着潘阙不看手机自在地走着，心想他一定来这好几次。
　　“吃了这么多地，还是这家最合我心，比较实诚，也不辣。你也不会吃辣对吧？”
　　郑钰笑了笑，回到：“江浙人不都不太会吃辣，更何况是老乡。”
　　潘阙点点头，然后指着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说：“到了。”
　　郑钰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见过，突然诧异的扭过头，只见对面赫然写着“梁姐烧卖”，瞬间扑哧笑出了声。
　　潘阙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郑钰，郑钰说：“没事，只是对面的烧卖也很好吃。”
　　潘阙掀起小店门口的遮光布，示意郑钰进去，郑钰说了声谢谢，然后找个位置随意的坐下来。这倒让潘阙有些惊讶，他想起以前公司团建或是朋友聚餐，多数女性会用纸巾擦拭一下桌子或是椅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坐着。眼前的郑钰倒好，拿起碗碟也不用茶水再次冲泡，全神贯注的看着菜单，思忖点哪个菜。
　　潘阙问：“你要吃什么，我点三斤小龙虾。”
　　“我没问题，在点半份酱鸭和一份宋嫂鱼羹可以么？我晚饭没吃。”
　　“当然可以，会吃香菜吗？”
　　“非常喜欢。”
　　潘阙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欣喜，跟点菜阿姨说完菜名以后，拿着两听可乐顺势坐在郑钰正对面。
　　“谢谢，话说我们除了大一老乡见面会见过几次，就都算是在朋友圈看对方生活的人啦。“
　　“是啊，你现在在律所工作啦？怎么不考研或选择出国？“
　　“想先工作两年拿到律师证，深造应该还是要的。”
　　“也是，能过司考也不容易。而且毕竟我们还年轻，哈哈哈。“
　　“你呢，你怎么样，你应该还没毕业吧？建筑学不是要读五年么？“
　　“是呀，不过也快了，毕业实习，不出意外应该会在这个实习单位工作吧。做个甲方设计师”
　　“多好啊，不像我们律师，都是单枪匹马的战士，生怕下一秒会被饿死。“
　　“不至于吧，律师不是很高大上么？”
　　“这年头，不是因为穷谁出来做律师呀？”
　　“你呀，你不是因为喜欢法学才报的么？”
　　“也许吧，我现在也说不准，呀，菜来了，我先吃几口。"
　　郑钰将披散的头发随意抓起，拿出口袋里的皮筋，把头发一挽，又利索地抓起桌上的塑料手套，拿起一只小龙虾，掀开了它的脑盖，剥去了它的壳，将肉沾了沾浓油赤酱的汤汁，吞了下去。
　　潘阙看到这个场景感到莫名的熟悉，想起以前和周围兄弟一起吃饭，他也要将剥好的虾仁蘸一蘸汤汁，无视兄弟们嘲讽，不知道如果将郑钰带到他兄弟面前他们又会作何反应。
　　或许是想法太过于荒唐，潘阙楞了楞，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一起和郑钰吃起了小龙虾。
　　等潘阙和郑钰酒足饭饱后已经快要接近晚上九点半，街上的梧桐树还留着国庆时挂着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一片望去，甚是耀眼。
　　郑钰看了看手机，发现又有几条新的讯息，是关于股权转让纠纷当事人发过来的协议，匆匆的和潘阙在路口分别，打了车回到了家。
　　潘阙独自一个人往地铁口走，想起今天郑钰和他单独吃饭的样子，有些恍惚。他在大一的时候认识的郑钰，那时候虽是老乡，却不是一个中学。郑钰所在的中学在他们的县级市排名不高，而潘阙和其他十几个老乡所在的中学却是市重点，在这也使得老乡聚会郑钰存在感不强，大二后的老乡聚会再也不见郑钰的身影，不过偶然听到郑钰的小学同学吴欢提起过，郑钰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诸如主持和钢琴样样拿的出手，让潘阙对此留下文艺印象。然而这一次见到郑钰，近距离接触起来，却发现郑钰并非是他所想的那样安静敏感，她并不太在意别人眼光，且有自己主见，她似乎在和别人保持距离感的同时又很真诚。今天郑钰穿着方领白色镂空针织衫蓝色波点包臀裙在配上托特包的OL形象就像一幅画深深的刻在潘阙的脑海里，“有意思。”潘阙摇了摇头，自我嘲笑起来，大抵是许久不近女色，荷尔蒙作祟罢了。

　　郑钰回家看完股权转让协议和公司章程约定，梳理完案情，整理完相对应的法律关系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她匆匆洗了头和澡，换上天竺棉的睡衣，钻进了被窝。她想到周五的迎新，一定又要喝酒，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突然想起晚饭并没有AA付款，便打开手机找到潘阙的微信号，想要转账给他。郑钰在输入支付密码的时候又犹豫了一番，觉得夜已深，这种行为不太好，便计划明天一早以红包的方式给潘阙，顺道好奇地点开了他的朋友圈，想要看看他最近的生活状态。潘阙的朋友圈倒是没有设置年限可见，只不过原来和女友的合照都删的一干二净，个性签名是“快马在江湖里’’，封面配着一幅伦勃朗的《伊玛努斯的晚餐》。郑钰思索了几秒，才明白签名是周杰伦的《红尘客栈》，感概完原来潘阙也是个性情中人后变一秒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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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职是律师，写的不好，还请看客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