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尹]前尘忆梦》amakusa

4、第 4 章

　　（四）

　　长生镇的怪病来得蹊跷，镇上医馆接待的病人随着病情蔓延与日俱增，医馆主人姓陆，连日来检查过多名病患，依旧一筹莫展。病患的症状极为相似，全身泛起密集的红斑，看起来模样可怖，诅咒的流言就此而起，闹得人心惶惶。

　　陆白眉刚送走一名病患，坐在案前书写药方，帘子就被掀开，急促的脚步径直到了他的面前。

　　“大夫，是急患，医馆之内可存有冰镜花粉末？”

　　语气同样急促，却依然保持了礼貌温和，陆白眉抬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一身蓝色道袍，拂尘在肩，臂下夹着琴，身后背着一名昏迷的中年男子。

　　冰镜花捣碎内服，有镇痛除热之功效，虽无法根治，但能减缓症状……陆大夫放下笔，起身查看那名病患，只见他双目浑浊，裸露的皮肤上有暗红斑点浮现。

　　“虽有药材，但……恐怕晚了。”医者不忍，低首叹息。

　　“他尚有自我意识，也许还有办法。”来者正是墨尘音墨道长，他将病患放置在一旁的草席之上，又道，“药材便劳烦大夫了。紫荆衣，此事还需你一助。”

　　陆白眉正要取药，听到后半句心生疑虑，转头又见一名一身靛蓝的男子凭空出现，猛然一惊，急忙去看那名道者。道者面露无奈，语气十分抱歉：“大夫切莫惊慌，紫荆衣并非恶灵。”

　　“并非恶灵，却是孤魂野鬼，哈哈哈——”那男子手中羽扇轻摇，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番医馆的布置，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墨道长，“你听他的便是，救不回来也是他的事。”

　　而那墨姓的蓝衣道士很快放下随身物品，将病人扶起半坐，一点气劲注入眉心，同行的那名“孤魂野鬼”手腕翻动，口中念念有词。很快病患座下升起一道法阵，将四方气流聚集在周身。

　　“老头，还等什么？”紫荆衣开口催促，陆大夫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取出药粉，协助墨道长给病人服下。

　　“多谢。”墨尘音见药物入体，便开始运掌引导，“这病来得怪异，他的体内原有一股不知名气劲流窜，我注入较为温和的道门之气中和，加上药物作用，可暂缓症状。”

　　陆白眉观察着病患的神色，内外两股气流相调，呈现一团幽深的红光，病患身上的红斑由此逐一隐去。

　　直到红光完全隐没在病患体内，紫荆衣才停下手，退出法阵。空气中有一团团尚未成形的阴煞之气，像浮萍一样四处飘摇，接近墨道长身边时，以一种扭曲的形态散开，似乎无法靠近，又似乎与一抹若隐若现的黑影完全融合。

　　嗯？紫荆衣羽扇半遮，若有所思。

　　另一边，墨道长将病患安置妥当后，才站起身，面向一旁站立的医者：“多谢大夫，在下墨尘音，这位是紫荆衣。我二人没有恶意，只是镇上透露着不寻常之息，究竟发生何事？”

　　医者又是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陆白眉带着墨紫二人来到后院，那里有数具无人认领的尸体，被白布掩盖，整齐地摆放在墙边。

　　墨道长上前检查，只见尸身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脸部尤其密集，耳鼻处有干涸的血迹，死得苦状万分。

　　“这种怪病最初只是轻微的头疼。”医者低叹，“之后头疼之状愈演愈烈，耳中也出现奇怪的鸣响，最后全身出现红斑，便……这般而死。”

　　“所有的病患都是如此？”墨尘音又掀开另两具尸体身上覆盖的白布，果然如大夫所言，“是否有传染的可能性？”

　　“这不好下断论……病发没有特定的规律，将病患隔离后，其余人同样会染上此疾，实在难以防治。”

　　比起疾病……墨道长的目光落在死者的脸上，密集的小孔狰狞可怖，他想起那道怪异流窜的气劲，微微蹙眉：“像是有无数道气劲在体内横冲直撞，乃至无法共存，挤压脱出。”他又看向紫荆衣，对方只是摇摇头，同样毫无头绪。

　　墨尘音在镇上客栈住下，这次却忧心忡忡，两日来他都在医馆帮忙，问诊的病患只多不少，虽能暂时压制，但找不到症结所在，总也不是办法。

　　另一头的紫荆衣也没有闲着，在他看来，墨尘音再如何厉害，也只是凡人之躯，未必不会受到怪病影响。他在镇上选择了几处隐秘之所，布下法阵，一旦出现异常，会即刻得到讯号。

　　入夜后依然出奇安静，没有任何虫鸣之声，墨尘音站在窗前，黯夜无月，整片天空笼罩在黑压压的阴云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腥味，黏稠又压抑。

　　暂得休憩，二人却无法入睡，这个镇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令人不得不保持十分的戒备，以防突如其来的变数。

　　“你怎么看？”墨道长回到桌边落座，拂尘与琴摆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

　　紫荆衣坐在对面，想给自己倒一杯水，摸到壶把才发觉水凉了，又缩回手，道：“奇怪的城镇，奇怪的头疼之症，疑问。”

　　墨尘音的目光落在他缩回的手上，心头一软，紧绷的心弦也得了一丝放松。虽然他说自己是“孤魂野鬼”，一举一动却无比鲜活，他会怕冷，也会对一路上的风物人情评头论足一番。

　　就像还活着一样。

　　“我在想……你已经重获自由，却依然与我同行，这又是何故？”

　　紫荆衣正拨弄着扇子上的羽毛，闻言抬头，眼中含笑：“或许是——你和其他道士不一样。”

　　“哦？哪里不同？”

　　“不像那些牛鼻子老道，龟毛又啰嗦、凡事循规蹈矩，实在无趣得很。”

　　墨道长摇头道：“看来你对道士偏见颇深——”

　　“非是偏见，而是事实。”紫荆衣道打断了他，“你嘛，除了神神叨叨，倒也没什么臭道士的坏毛病，剑法不错，还会弹琴，勉强算是优点。”

　　墨道长逐一认领，言语间无可奈何：“半贬半夸，一时也不知你是真心赞赏，还是以此讽刺我无趣。不过，话说回来，墨曲琴只是提供寄魂之所，你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

　　“你在担心什么？”紫荆衣觉得有些好笑，说出口的话是天高云阔任自己自由，神态却又好似自己会不告而别。想到这里，紫荆衣哈哈一笑，爽快道，“告诉你原因也无妨——我触碰不到活人。”

　　“嗯？”可是……

　　“你想说，你明明能碰到我。”紫荆衣一语道出墨尘音内心所想，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指尖在眉心一点，冰凉的触觉令人战栗，墨尘音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眼神温柔地看着，没有立刻说话。

　　世间万物，因果循环，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定数，将未了前缘连结在一起，织就一场故梦。

　　墨尘音放下紫荆衣的手，提了茶壶笑道：“我去讨些热水来。”

　　已至深夜，客栈内部黑黢黢的一片，只有门口亮着两盏的灯笼，在风中闪烁不定。墨道长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托着烛灯，缓步下楼，行至半途，忽闻奇怪声响从不远处的门后传来。

　　心生疑虑，墨道长立刻改变行径，疾步而去，刚推开房门，便看到店家倒在地上，裸露的皮肤上浮现点点红斑，在烛灯的映照下平添几分诡异。

　　于是紫荆衣没有等来热水，倒是又多了个病人，在他调侃墨道长比起道士更像个大夫的时候，对方已经安置完病患，正小心地检查。

　　紫荆衣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动作。这几日他已经摸清了发病规律，红斑显露是晚期之症，若不配合药物减缓，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只赶得上作法超度。

　　“现在送去医馆来不及了。”

　　“嗯，只能强行压制一试。”

　　一道凌厉的气劲从指尖脱出，四散在病患各处要穴，进入脉络。道门之术向来以柔克刚，但如今刻不容缓，只有击溃那些暗藏的危机，才能为病患争取更多时间。

　　两道气流在病患体内相搏，墨尘音逐渐感觉怪异，那股气流就像活物一般，能够避开他所经之途，追逐而上，又仿佛风沙卷走尘埃，堆积成一座沙丘。

　　“那股奇怪的气流突然爆冲，难道……”起手却是一记伏魔法印，紫荆衣摇着扇子说你真是杀鸡用牛刀，话音未落，一道强烈的金光法阵自天灵盖而下，压制病患周身，后者也因此露出痛苦的神情。

　　墨道长心有不忍，但心知此时收手便前功尽弃，很快定下心神。法印再升一阶，一条通身血红的小虫被金光拽出，落在地上，只有指甲般大小，仍在扭动着身躯，试图脱离。

　　紫荆衣嗯了一声，道：“这是……血虺虫！”

　　墨尘音问：“血虺虫是什么？依病人状况看来，是蛊虫？”

　　“是，这种虫会通过五官毛孔钻入人体，寄生繁殖，常人一旦被入侵，便会逐渐被侵蚀控制，沦为行尸走肉。”

　　“以气流走向说来，这些虫尚未入侵脑部，它们受不了伏魔法印的压迫，不得不离开病患身躯……”心中有了计较，墨尘音便继续方才之举措，逼迫蛊虫离体。

　　两条、三条……数十条虺虫受到刺激，纷纷从毛孔钻出，掉落在地上蠕动。

　　紫荆衣啧啧两声，摇头道：“难怪那些尸体全身布满小孔，原来尽是蛊虫钻入留下的痕迹……嗯？你怎么停下了？”

　　墨尘音道：“必须停了，这种虫恐怕会吸收病患血液，再继续下去病患便会失血过多致死。”

　　不过数十条蛊虫出体后，病患所受痛苦似乎有所缓解，虽然还没有清醒，但神情安稳了许多。就在这时，被驱逐出体的那些虫突然发出刺耳的滋声，很快窗外也响起同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源源不绝，整座陷入无尽喧嚣，直穿耳膜。

　　一道紫色的术法光芒一闪而过，那是前几日设置的法阵被触发的缘故，紫荆衣见状立刻运出掌劲，将地上扭动的虺虫尽数消灭。

　　“不妙，长生镇恐怕早就被血虺虫占据。”紫荆衣说，“臭道士赶紧走，地上的虫已经发出信号，不多时余下虺虫便会聚集而来，外面的数量未免过多，这里不是安全之地。”

　　墨尘音点头，背起那名病患道：“紫荆衣，帮我拿一下墨曲琴。”

　　紫荆衣眉头微皱，道：“被虺虫入侵，他活不久了。”

　　“但他仍有生息，我不能弃之不顾。”

　　“哈，你总有理由！”话虽如此，紫荆衣还是背上了墨曲琴，在前方开道，二人从后院离开客栈，很快就要抵达镇口。

　　然而墨尘音却突然停了下来，眉头微蹙：“陆大夫那儿留有许多病患，如今受到感应，只怕会有危险。我们必须去一趟医馆。”

　　紫荆衣也不多说，二人沿着小路折返，还没跨进门，就被一片黑影阻挠了去路。被虺虫控制的病患原本聚集在一起，发现陌生人闯入后，又即刻向门口围攻而来。

　　屋里传来碰撞声，墨道长心头一紧，二人对视，紫荆衣心领神会，挥掌捻印，一道锐利的蓝色光芒疾速脱出，扫出一条通路。

　　凭借魂魄之身之便，紫荆衣顺着通路抵达屋内，很快找到陆大夫，而他身后那几名病患体内的虺虫正争先恐后推挤而出，意图涌向下一位宿主。

　　危急时刻，一片火海凭空生出，原本涌动的虺虫碍于火光减缓了行动。

　　“走。”紫荆衣又转身开路，术法终究不是真实的火海，这种障眼法坚持不了多久。

　　陆白眉愣愣地看着，自言自语道：“这……这些是我的病人？”

　　紫荆衣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白日里还在病榻上痛苦挣扎的人，此刻在火光照耀下，却宛如地狱恶鬼，索命而来。

　　“没错，是你的病人，也是要你命的人。”他说，“你想留下陪他们，我也不介意，如果不是——还磨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