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尹]前尘忆梦》amakusa

3、第 3 章

　　（三）

　　回到客栈已过午时，墨道长在大堂角落坐下，把琴放在桌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小二上来招呼，问道长还需要什么，墨尘音就向他打听那座祠庙，却只换来对方一脸茫然。也是，倘若镇上百姓都耳熟能详，也不至于如此荒废。

　　“那……”墨道长想了想，又问，“这一带可有赤砂之地？又或是仙人的传说？”

　　小二回道：“按说客栈商客来往，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过道长说的这些我实在是没有听说过……”

　　“没事，多谢，劳烦小哥再沏一壶热茶吧。”

　　小二上了茶后，紫荆衣便从琴中脱出，与墨道长相对而坐，看着墨道长为他也倒了一杯，问：“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嗯……我在书上看到，古蜀有一赤砂之地，沿西南继续前行，便是一座仙山，仙山上住着神仙。”墨尘音拿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靠近唇边抿了一口，又道，“我虽是修道多年，却也没有见过神仙，自然是好奇，不过从中原一路寻来，别说仙山，就连书中记载的赤砂之地也不曾见到。”

　　紫荆衣说：“啧，那陈员外府也属蜀地，我待了那么久，没听说过周围有什么仙山，我看这本书你可以扔了，怕是糊弄你，别修道把自己修傻了。”

　　“哈，见不到便是机缘未至，即便如此，领略了蜀地风光民俗，也不枉此行。”墨道长既随缘而往，紫荆衣也是随性之人，如此甚是合意，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午后墨道长又在客栈门口摆了个桌子，为百姓诊脉治病，解决疑难杂症。紫荆衣实在无聊，独自在镇上游荡，恰逢戏台正上演某某教众力战魔王的戏目，便坐在前排，摇着扇子观看起来。唱到精彩之处，忽有吵嚷声撞入耳中，紫荆衣皱眉轻哼，转头一看，就在离他不远处，三五壮丁护着一名锦衣青年，对面前的一老一少拳脚相加。

　　双方也不知起了什么争执，紫荆衣被吵得有些不耐烦，连戏台上教主与魔王的武戏都没心情看，便随手捻了术法，正要扔过去，另一处却突然有一道风暴凭空而生，夹着飞沙走石，冲着那名青年脸面而去。对方抬手相阻，却无济于事，摔了个四脚朝天，几名家丁连忙上前护主，又一同被风暴所卷，摔落在地，啃了一嘴污泥。

　　鬼——有鬼啊——

　　狗和它们的主人灰溜溜地逃窜奔走，紫荆衣收手后哈哈大笑，觉得十分有趣。这又是哪位高人在场？他环顾四周，百姓早已四散而去，空留一座戏台，却没有任何可疑人事。

　　没有戏看，紫荆衣又回到客栈，正遇上一群人围着墨道长，七嘴八舌如集市般吵闹。墨道长一一耐心询问了，说是这两天发生了许多怪事，说是怪事，也像是恶作剧，说是恶作剧，又不是那么回事……

　　“嗯？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道长仔细听了镇民们的描述，便如那卖枣儿的刘婶，在集市上不慎摔了一跤，背篓中的枣子洒落一地，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却看到那些枣子就像自己长了腿一般，纷纷滚回背篓之中。

　　“这……”墨尘音有些无奈，这还是做了好事，并不似一般鬼怪扰乱，便安抚说，我去镇上看看，大家不必担心。

　　背上琴起身，墨尘音看到紫荆衣远远地站着，便朝他而去，还不忘调侃两句，问这事该不会是你偷偷做的吧，只换来紫荆衣的嗤之以鼻。

　　而身后目送他走远的众人面面相觑，这在流砂镇落脚的墨道长吧，百姓都说是个特别好的人，亲切风趣，还治病救人，就是……有些怪。明明形单影只，每每落座品茗却偏偏要倒两杯茶水，明明孤身一人，却好似有佳人相伴，时常对着一团空气，露出细雨润物般的温柔眼神。

　　“佳人”紫荆衣此时正跟在墨尘音身后，在镇上查探，他想到方才在戏台所见，哈地一笑：“看来这是个好鬼，好鬼你也要抓么？”

　　墨道长说：“我可不抓鬼，若是我抓鬼，那依我先前经历，你就要和百鬼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了。”

　　“哦？那先前那些鬼呢？”

　　“洗净罪责，送入轮回，免遭残留世间魂飞魄散之苦。”

　　紫荆衣若有所思，没有立刻接话，墨道长掐指一算，又道：“话虽如此，但流砂镇上没有丝毫孤魂野鬼残留的气息，这些怪事，不像是鬼怪所为。”

　　“去现场瞧瞧，也许会有发现。”紫荆衣举起扇子往前方一指，指挥起墨道长的行动，“巧得很，我方才便遇到他了。”

　　于是墨道长又背着琴来到那处戏台，沿着桌椅间的小道而行。经历刚才的怪事，此刻戏台周围依然空无一人，桌上还余留了些瓜果好茶，无人收整。墨尘音轻甩拂尘，口中术法轻吟。

　　“天地诸神，应吾勒令，万灵显形——”

　　紫荆衣打了个哈欠，刚要嘲他学艺不精，余光里有什么掠过，略微转头，一团黑影近在咫尺，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鼻尖。紫荆衣心中一凛，回想起昨夜悄然无声进入房中的黑影，立刻脱离墨曲琴，掌中化扇，酝出一股气劲。在他动作的瞬间，墨尘音已经反应过来，当下墨曲琴上手，拨弦一弹，两道气劲同出，一蓝一紫，打在那团黑影之上。

　　黑影被击中后如同一团烟雾般散开，下一刻又杂糅在一起，缓缓向二人靠近。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紫荆衣羽扇化剑，墨尘音墨曲在手，二人配合默契，剑气与弦音相和，试图阻挡黑影的前进，但收效甚微。

　　“难怪昨晚我二人都不曾察觉，这东西非是鬼怪之属，驱魔法阵对他该无作用，而我也无法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特殊的气息……”

　　“嗯？他好像在说什么。”

　　墨尘音屏息凝神，只听风中送来轻声低语，沙哑而刻板。

　　“墨……尘……音……”

　　“哎呀，是找你的。”紫荆衣看了墨尘音一眼，收了剑，复化扇轻摇，退到一边，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墨尘音依然与黑影对峙，他后退一步，黑影便向前一步，一人一影以诡异的节奏移动，而墨尘音已退至戏台，退无可退。

　　“嗯？你是不是以前在这里做了什么负心事，人家小影记挂到现在，对你念念不忘的？”

　　“这你就说笑了，我以前从未来过蜀地。”

　　“哦？那莫不是最近在镇上冒犯了什么神仙……啧，是你自己说有神仙，不是我说的。”

　　墨道长想了想，道：“难道是那尊石像。”

　　石像受供奉朝拜，本该有灵，然而荒废已久，即便有灵也早已消散天地。这黑影并没有亡魂野鬼的气息，也不像自然之灵，若真是石像所化，该是那位道界前辈遗留在此，却不知为何变作如今这般模样了。

　　墨尘音一开口，陡然天地变色，一阵风雪呼啸而过，戏台也好，黑影也罢，皆消失不见，四方唯有一片白雪茫茫，一望无际。

　　“是阵法幻境。”墨尘音环顾四方，有幽怨的呜咽声夹杂在风中从无边无际的远方传来，令人不寒而栗，“如果找不到破阵之眼，我们恐怕就得在这里度过余生了。”

　　紫荆衣眯起眼睛看向远处：“这里根本没有尽头，除了白雪空无一物，如何找到破阵之眼？”

　　“既然他让我们来到这里，必然是想让我们看到什么……”

　　漫步雪地，沿着风声前行，少时再回头，来时的脚印竟已被全然覆盖，孤寂的寒风像是留存了千百年，日复一日地在此地轮回宛转。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紫荆衣羽扇一转，在空中划出一道符箓，“操天道，化两仪，四象八卦阵——”只见雪地上呈现巨大法阵，犹如罗盘旋转，光芒四射。

　　墨道长故作讶异，连声说：“想不到你也是专业的，以后降妖驱魔之事可由你代劳，我岂不清闲？”

　　紫荆衣维持着法阵，哼了一声，道：“啰里巴嗦，还不快帮我。”

　　“是——”墨道长甩出拂尘，在天地间划出乾坤太极，口中吟道：“化天地阴阳，转定一乾坤，道源追溯——”

　　只见一道光向着阵法一处直奔而去，二人撤去阵术，疾步前往，刚踏上那处雪地，便感觉周围震动起来，风雪加剧，吹得人无法睁开双眼。待到雪后初晴，又见远远的有人影出现，从满山积雪中走出。

　　山……墨尘音凝神一看，周围连峰绵延，不正是书中记载的仙山么？

　　那人影是个背着琴的道士，方才剧烈的风雪吹得他满头白霜，肩膀与衣袖也被雪花覆盖。道士展袖一震，霜雪尽落，他离开雪地，进入凡世，那是一片赤砂之地，尚未成形，有不少百姓在此遭受杂气流窜之苦。那道士拂尘甩肩，运出气掌，轻巧地抵住了流窜的杂气，而后又以医术救治百姓，让此地得以续存。

　　“原来如此……”墨尘音感慨道，“当年这位前辈在此处行医施善，救治了不少百姓，石像与祠庙便是因此而建。后魔界之乱，四柱崩塌，此处地形也发生剧变，赤砂不存，仙山不再，百姓间口耳相传的故事，也走向了终点。”

　　是以此地名为流砂镇，却不见一颗沙土，原来早在百年之前，这里已经变了模样。后来迁徙而归的百姓，只知此地为流砂镇，却不知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了。

　　紫荆衣道：“他们不记得了，你却会记得，这便是你所言之机缘。”

　　道士的背影逐渐淡出视线，就要与积雪融为一体，墨尘音突然取出琴，穿越了时间、空间的阻隔，拨出一曲道音，那道士似乎闻音回头，但漫天飞雪又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这样的雪又让紫荆衣有些熟悉，风雪归途，曾经之路，他站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出去了么？”

　　墨道长弹指轻拨，一道光闪过，周围景象又回到戏台，方才一切宛如梦境。二人即刻赶往那座祠庙，却见石像已毁，散为尘土，最后的有形之物不再，这世间再无他人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

　　墨尘音又留了两日，镇上再无怪事发生，晚间他靠在窗口，向外望去，最初所见的巨大牌坊依然立在镇口，投下厚重的阴影。这世间有多少过往已经融于阴影，逝者又会以何种方式，将记忆留与未亡者凭吊……他回头看了看墨曲琴，此番经历让紫荆衣颇为疲倦，回到琴中后便不再现形。

　　你在这世间又留下了什么呢，紫荆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