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白一墨

1、云胡不喜

　　明心驱车到达云胡镇，已经是下午。
　　推开车门，准备下车，余光瞥见后视镜中的女人，素面朝天，再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从头到脚一身黑。
　　她把车门拉上，四处翻找了一番，找到一支润唇膏，一个装礼品的纸袋。
　　明心旋开润唇膏，对着后视镜，分别涂抹上下唇，抿了抿唇。
　　把唇膏放回原处，又把纸袋上的一段红绳扯下来，换下马尾辫上的黑色橡皮筋，套在手腕上，整顿完她才下车。
　　入住酒店的时候，发现酒店已经客满。问酒店前台，附近还有没有其他酒店。
　　前台告知，现在是旅游旺季，云胡镇刚好在举办一系列的抗战纪念活动。
　　青年导演杜歌行在本镇取景拍摄的慰安妇题材纪录片《云胡不喜》首映，还来了台湾赴大陆寻亲的旅行团，镇上好的酒店就这么几家，早就住满了。
　　前台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打电话告知杜导，她来了，没地方住。她脸上表情疑惑，显然误会了她和杜歌行是男女朋友关系。
　　也难怪，杜歌行拍摄《云胡不喜》这一年，她一直在追查古镇离奇失踪案，同进同出这么久，被人误会正常。
　　云胡镇地处本市最北边的山区，地理位置偏远，人口稀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不断有人离奇失踪。
　　每次失踪的不是一个人，往往是一家人，通常不是一次全部失踪，一家人分多次失踪，暂时没有失踪的人，会不断收到已经失踪的家人被虐待的视频。
　　今年已经发生了两起同类失踪案，引起了市局领导的特别关注，特意把明心从重案组调到悬案组，负责这起案件。
　　明心没向前台解释，也没再打算住酒店，开车回市区也只是两个小时的车程，晚上回去，明天再过来也不是不行。
　　她向前台打听，台湾来的寻亲团都有些什么人？
　　“那个，寻亲团那么多人，我没见过。不过，倒是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特别显眼。他一到这里，就挨家挨户地去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爱用红头绳扎头发的女人，说是他的喜儿。看起来挺深情的……”
　　前台视线落在她马尾辫上的红绳，突然止住，尴尬地笑了笑，电铃声响起，她便忙着接电话去了。
　　明心拿着行李，转身回到车上，打算去一趟镇上的历史文化纪念馆，抗战纪念活动举行的地方。
　　路上经过一片竹林，她想起很久以前来过一次，竹林里面有一个湖，叫云湖。杜歌行的电影《云胡不喜》在这里取过景。
　　云湖风景很漂亮，但没什么人来，只因有个传说，湖里有水鬼，本镇失踪的那些人，都是被水鬼拖到水底去了。
　　明心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突然兴起，打算再去看看。
　　靠边停车，沿着竹林小径往山林深处走。弯弯绕绕，爬过两个山头，又到了藏匿在深山里的云湖。
　　湖水澄澈碧蓝，镜子一样光滑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天空，白云。
　　沿湖小路旁，柳树垂满绿色丝绦一样的枝条，樱草和紫罗兰点缀在绿草丛中，茴香盛开，金银花馥郁，远远望去，湖边仿佛张起了一幅长长的锦帷。
　　明心沿着小路移步向前，云锦般的帷帐被一道白光截断，她的脚步也顿住。
　　湖边绿草地斜坡上有一棵大树，一个身穿白衣黑裤的男子，身形颀长高大。
　　他背靠着树干斜斜地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看起来慵懒随意，目视着远方，不知道是在欣赏云湖，环绕湖的青山，还是更远处铺染夕晖的天空。
　　白衣男子侧脸线条似行云般流畅，鼻梁直挺立体，身上的白色衬衫，熨帖，挺括，衬托出他修长利落的身形。
　　阳光穿过树叶照在他身上，温暖，干净，透彻，钻石般闪亮。
　　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洒脱不羁的兴味，带有一种淡漠和疏离，仿佛整个世界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唯有眼前的风景入了他的眼，过了他的心。
　　因为树荫遮盖，光与影交错，在他身上投射出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往日里，那个笑得露出洁白牙齿的男子，身上那种温暖善良的气息，与眼前这个淡漠疏离的男子，完全不同。
　　淡漠疏离，温暖善良，这样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交融得如此恰到好处，仿佛天使和魔鬼成了雌雄同体。
　　明心决定不打扰他看风景，悄悄往后退，转身，继续绕着湖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走了大半个湖，马尾辫上的红绳不知何时被树枝勾住。等她意识到的时候，马尾辫已经散开，红头绳也不知去向。
　　明心四处看了看，湖水澄澈无波，水面平静，刚好可以做镜子用。
　　索性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洗了把脸，就着水面，用手指当梳子，理顺头发，打算按平时的方法给自己编辫子。
　　还没开始编，头发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大手，连同她的手拢住。
　　“我帮你。”
　　“……”她机警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往外推，手腕却反过来被他扣住。
　　“想不想听《云胡不喜》背后的故事？想就别动。”杜歌行在她身后石头上坐下来，嘴上叼着一根红色头绳，那是他一路跟过来，半路捡到的。
　　明心没有再动，等着听故事。
　　和她一样，杜歌行对于自己的工作非常有原则。
　　两人虽然认识这么久了，但他不知道她要查的失踪案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他拍摄的电影《云胡不喜》到底讲什么。
　　他推开她的手，窸窸窣窣地开始帮她梳理头发。
　　他的一双手在她头上来回动作，手指不时碰到她的头皮，每碰一次，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多一层。
　　整个过程，她像经历了一场最艰难的战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像你这样惜时如命的人，为什么不剪短发？”杜歌行感觉到她身体僵硬，找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不想剪。”她没有解释为什么。
　　她留长发不是因为头发长了等男子来娶这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她是想借此每天都能回顾，她母亲曾经为她做过的事情。
　　她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给她梳羊角辫，等她头发长长了，就梳这种麻花辫，从头顶一摞一摞编织下来，这样可以让她看起来高一点，因她小时候发育晚，个子比同龄人矮小。
　　母亲离开后，她已经习惯这种发型，生活上的事情，她喜欢简单，也不喜欢变化，所以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明心无意间瞥见，水面上有两个倒影。
　　女子长发齐腰，男子坐在她身旁，紧盯着手中的动作，神情专注。
　　她看着这两个影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睡着了？”明心恍惚之际，杜歌行已经起身，走到她旁边，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着她。
　　明心摸了摸了自己的头发，竟然已经编好了。
　　她很意外地看着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编这么高难度的麻花辫？
　　“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天天给女人整这东西。我只给我妹编过这种麻花辫。”
　　杜歌行站直身体，把手伸向她，拉她起来。视线落无意间落在女人的唇上。
　　平时不施粉黛的女人，此刻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不只是嘴唇红润许多，连扎马尾用的红绳也和以往不一样，嘴角不由一弯，扣住她手腕的手用力往前一拉。
　　明心一时没留神，跌入他怀里，下意识地想推开他，腰上一热，身体被他另一只手按向他。
　　“明警官，知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代表什么意思吗？”男子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弯成两勾新月，修长的桃花眼微眯着，眼尾狭长，连绵如青山。
　　英俊的脸庞，五官很有立体感，仿佛雕刻师用刀削出来的效果。
　　明心意识到不该这么注视他，心一慌，迅速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耳边传来他颇有磁性的声音。
　　“看来，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这句诗出自《诗经》，大概意思是，见到意中人，心中欢喜。1950年上映的电影《白毛女》，里面的喜儿用红头绳扎头发。我的电影《云胡不喜》明天上映，里面的喜儿1945年在云湖边遇见她的心上人，她也喜欢扎红头绳。”
　　“……”明心两边脸像被火在灼烧，一方面因为语文确实曾经不及格感到羞愧。
　　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好像偷着干坏事被大人发现，很忐忑，但也有一种做坏事带来的兴奋。
　　杜歌行凝视着女人两边脸颊飞起的红晕，暗暗把胸腔里那股难以抑制的膨胀感压下去，效果却并不明显。
　　他不知道这种膨胀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只知道，这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让他不受控制想要靠近她。
　　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细线连接着他们，一头被牵在她手里，一头套着鱼钩，卡在了他心尖上。
　　如果他不靠近她，非但不能抑制心脏的这种膨胀，还会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此刻，膨胀似乎已经达到了极点，让他时刻有一种冲动，想一直这样抱着她，就像她喝醉酒的那一次。
　　但那是在特殊的情况下，她难得脆弱的时候。
　　他无奈地发现，这个女人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少有表现脆弱的时候，好像已经强大到了不需要任何人。
　　杜歌行有一种挫败感，只能强行压抑心里越来越强烈的膨胀感。
　　暮色越来越浓，四周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
　　明心听到有脚步声走近，用力推开他，跑向沿岸的小路。
　　身后，杜歌行追上来，向她介绍，迎面而来的老人，他叫季见君，是《云胡不喜》的投资人。
　　老人高高瘦瘦，穿着蓝白格子棉质衬衫，蓝色牛仔裤，还戴着一顶鸭舌帽，这身装扮，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季见君向他们讲述《云胡不喜》背后的故事。从他和他的喜儿第一次在云湖边初见开始讲起，到他离开大陆。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都在云湖边度过。
　　……

　　短篇悬疑，不V，谢谢留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