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虫修养手札》刻度尺

1、第 1 章

　　一阵刀削凉风劈过，她忽觉背脊发凉，想是梦中春雪消融，光景逼真所致，不由得缩成团子，继续织梦。
　　耳边却听得有人叫道，“哎呀，师父，有个小人！”
　　“何来人，却是条虫儿。”
　　相比于方才那略带稚嫩的少年郎惊讶之声，这被唤作师父的人嗓门甚是清悦动人，自有娓娓入人心之感。

　　“师父，您仔细瞧瞧，她虽小巧玲珑尚不及巴掌大，可却手脚分明，五官神在，明明是个酣睡的小小姑娘哩。”少年人又惊奇地说道，

　　“胡诌。”那师父呵斥，“一听这话便知你素日功课不勤，甚么小人，却是个小精怪，寄灵玉而生，故名作玉虫儿。但此虫又非彼虫，乃灵玉之后，与一般粘叶昆虫并非同类，虽有九分似人，可又不算得人，遂还是称之为虫，玉虫。拿将来，让为师看看。”

　　后背的衣裳忽地被甚么东西钳住，那东西将尚自半昏半睡的小虫儿提将起来，悬在空中。
　　本自在昏睡的玉虫儿忽觉四周的空气变得暖嗖嗖，下意识睁开双眼，猛地发现甚么庞然大物正将自己拎在半空，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挣扎，“啪”地一声掉回冰润寒滑、被人劈作两半的玉块上，顺势滑落深渊。

　　“莫要惊慌。”一只温厚的手掌适时将她盛住，避免她摔至地面，而后缓缓抬起，倾斜掌心将她倒在桌案。
　　她抬头，却见得此人墨发皆整，容颜毕露。他头顶素冠，着素袍，素面清朗，素目清正，竟是个如谪仙圣人一般的人物。而此人身侧尚还立着个白净少年郎，此刻那少年郎正凑过脑袋来，瞳目圆睁，天真地打量着她。

　　“你们何人？此处何处？”小虫儿坐在案台上，仰望着面前于她而言委实算得是庞然大物的二人，皱起小小眉头。她身子玲珑小巧，声音也是稚幼得很，又嗔又怒，“无故拆我家室作甚？扰人清梦，实在令人气闷！”

　　“大胆玉虫儿，好大口气，竟敢如此同仙君讲话。”那白净少年闻得她言，忽地就摆出不高兴的脸色来。
　　“呸！甚么仙君不仙君！劈人家所，却是有理了？”虫儿亦是个泼性子，听得少年话语，当即就不舒爽，双手握拳，仰头便骂回去。

　　“小小虫儿，倒有些愤世之情。”那仙君随性地掀衣落座于案前，含笑地望她，云淡风轻道，“你倒不知，你所处这块包裹着灵玉的石头，却是我于远山老林中，猎户家门前，花一千二百金所买，早已立字为凭。此物归我，又怎是你家。”

　　“胡诌，胡诌！我自托生以来，寄身于仙玉，现已有一百余年，冬来暑往，无所侵扰。此处不是我家，何处是我家？”
　　“哦，如此说来，此石倒真是你家了。”仙君倒也不恼。
　　“哼！那是自然。”小小虫儿，竟会傲娇地哼哼，别过头去不见他们。

　　仙君瞧她嘴子撅得高，模样甚为好笑，遂只当她是那猫儿狗儿小灵宠一类，不作计较，“我与那猎户家的老儿商议，以千金换石，却不料石头内部自有乾坤，藏了你这刁虫，着实郁闷，自觉吃了一亏，然又懒于再行三万七千里去寻那老儿退换。罢，罢了，既是玉石所携，那我勉强收下便是。今儿之后，你便呆着，勿扰我清幽才好。”

　　“呸！谁要你留我了。”这虫儿自尊心倒是重得过了分。
　　仙君不曾想她竟如此不通人性，怪道，“你这虫儿，真有些不知礼数。想来亦是，生来便是虫子，又何来礼数一说，罢了。”
　　“呸！你才生来便是臭虫！又臭又烂的傻瓜虫！”
　　“你..……”旁侧的少年郎登时气结。

　　那仙君也板了脸，“你这虫儿，倒是冥顽不灵，口无遮拦了！既然如此，那我倒留你不得。那正好，院中母鸡却才孵化了一窝雏儿，正愁没个虫子吃食，你既无意逗留，那便耍子去吧！”说罢将她拎起，果真从窗口扔了出去。

　　玉虫儿尖声厉叫，狠狠地摔进院中鸡圈。
　　那般凌空挪腾的距离于人而言本不算远，可对她那小小虫儿来说，却是恐怖之距，因此她砸在泥地时，猛地觉得五脏位移，浑身剧痛，“噗”地喷出一口血来，耳中嗡嗡乱鸣，接着头晕目眩，爬将不起来。

　　而那圈中之鸡，早已听得动静飞奔靠近，将她团团围住。
　　虫儿抬头见得那些个短毛小黄鸡正试试探探地凑过来，滴溜着眼珠子，伸出尖嘴儿，顽皮又迅速地啄她一啄，见她猛地疼得大叫起来，手脚乱捶乱蹬，又一只只吓得缩回去，继续小心翼翼地看守着她，似未搞懂这比自己小不得多少的东西是否能食，如若能食，它们又当如何吞下？

　　几只小鸡歪了头，圆溜溜的眼睛儿在小黄嘴后边滴溜，懵懂地盯着面前的小人仔哭哭啼啼地从它们面前爬走。

　　玉虫儿惊恐至极，边抹泪边骂人，扭头见得那身材高大的仙君正领着他的少年弟子自鸡圈外经过，出得院门往山中玩赏去了，对她的呼喊真真置若罔闻。
　　她见得此状，哭得愈加撕心裂肺，颤栗着小身板儿絮絮叨叨，“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上圣仙君杀人啰！”叨着叨着便又抹一把辛酸泪。

　　良久，小虫儿爬到一株绿草之后，仍与那几只雏鸡对峙着，耳边却忽听得他人的脚步停在附近，赶紧扭头去望。
　　原来是个着墨色劲装，打扮利落的少年踱步到了鸡圈边。他蹲将下来，嘴巴半张半和，故作惊奇地打量她。他的眼睛明亮幽邃，眼神竟比方才那仙君和仙君的弟子还要充满纯净的鲜活之色。

　　小虫儿想，这少年虽同方才那仙君身边的白净少年弟子年龄相仿，皆约莫十五六七，面相气质却大不相同。方才那少年温润无知，是个内敛人物，面前这少年锐气毕露，却是个张扬性子。

　　正当想着，一只小黄鸡溜到身后，倏地啄她屁股，疼得她哇地跳将起来，刚消停不久的哭声又如那暴洪泻出，一发不可收拾，当真可怜。

　　彼时小虫儿已经灰头土脸，鸡粪沾身，当真脏兮兮，臭蓬蓬，又哭得像个娃娃，怄气骂道，“不是个人啰，那仙君真不是个人啰！今日是那天要收我啰！呸，呸，呸呀！”引得那看戏的少年面目绷不住，扭头嗤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