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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明明烛光 ...

  •   陈碧螺是京辅街道一片中形容最好的女娘。
      但是贫穷的家境并不能给予年幼时的她任何保护。
      相反成为刺向她的一面刃。
      十二岁生辰日一过,便被亲生哥哥贱卖给黄家老爷做妾。
      只有那个一直跟在哥哥身后的张力拉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保证,会把她从狼窝里救出来。
      从踏进黄家的那一刻,陈碧螺认为自己此生会蹉跎在她不喜欢的大院里。
      尚且年幼的她还不足矣能够抵挡来自身边人无尽的恶意。
      如浮水叶萍漂浮不当,一身逆骨遭天谴。
      陈碧螺手中捏着一块写着灾星孽缘的签文,缘身孤立在青灯古佛中。
      素日与她亲近的几位姨娘甩着手帕,厌恶地捂住口鼻,一脸厌烦地蔑视她。
      把她买来的黄老爷最信这些鬼神之说,不由分明地派小厮将陈碧螺赶出宗祠。

      陈碧螺孤影难立,她回头望着黄家大宅里灯火通明,不由回想起给她占卜的僧人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一抹笑意深不见底,伴着煌煌烛火,那一刻竟然刺痛了她的双眼。
      妻妾成群,结伴而行。
      青灯古佛下,娘子们发髻上的插着数不胜数的金银发钗。
      款款游走,细闪的微茫随着家家户户点起的通天火光而明灭。
      那一刻,正值春宵。
      千树万树银花绽放,锣鼓通天。
      而她却没有可以寄居之所。

      陈碧螺不会回去。
      那个曾经被称作是“家”的地方如今是虎狼之窝。
      她也不愿意去寻义兄张力。
      能跟她哥玩在一起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人?
      陈碧螺开始在深巷里游荡。
      身契被黄老爷捏在手中,她哪儿也去不了。
      终日游荡,如野鬼浩荡清野。
      时间华贵,却对她来说,不过是日出日落,光与夜相互交换。
      日暮黄昏便要回归深巷。
      陈碧螺浑浑噩噩地漫步在京辅郊外的护城河边,她猛地一停,将头扭向护城河。
      撒开腿往着河畔跑去,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后,擦破手肘的皮肤,渗血滴入杂草中。
      她趴在河岸边,愣愣地注视这个河边“倒影”。
      肌黄面瘦的笑脸上有一道擦痕,她忽然想起来这是暗巷里一群小混混抢走她唯一的一支银钗子,并且用钗子划破了她的脸。
      陈碧螺喜欢微笑,因为生活已经没什么盼头了,总得给自己一点希望。
      而此刻,倒映在水面的“自己”看上去尤其好笑。
      过分瘦弱的脸颊上出现两道风干已久的泪痕,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可怜。
      她俯首瘫坐于河岸,近乎以趴着的姿势死死盯着水面的人影——正是她自己。

      陈碧螺死活不肯挪动半步,似乎是河水里有某种东西困住了神识。
      她倏尔落泪,泪水重新在瘦弱的面颊上奔流不息。
      去他的十二,去他的十二!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没能长到十二便被家人丢弃。将她一人丢在龙潭虎穴中,还喜滋滋地细数手中几块碎银。
      恨呐,为什么她就要受尽苦楚?
      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抛弃,陈碧螺仇视所有幸福的人。

      她如岸边杂生的芒草一般,无助地捂着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肩部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狠不下心?
      陈碧螺痛恨这样的自己。
      若是有一把刀丢在她面前,她只会是捡起来又慌忙地甩手丢出去。
      可怜的怜悯心搅着可怕的怨恨。
      似烈火烹油,将她的身心熬煮。
      陈碧螺无声地哭泣,在无人的河边哭泣。幽深的深林里传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哭嚎,惊起女娘的警觉。

      她抬头望向黑色的林子,缓慢地从地面上爬起。脚边的野芒扫过她的脚踝,微痒的刺挠被忽视。
      ——忽然一条狼狗从灌丛中跳出,猛地扑向瘦弱的陈碧螺。
      她来不及作出反抗,就被大狗咬出一排血淋淋的坑洞。
      铁锈味刺激着这只体型高大的黄狗,似狼的面部沾上她的血液。
      身无寸铁,还被狼狗咬伤了小腿。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于狗腹之时,策马奔来着一位女娘。
      身披轻甲,手持弓箭。
      那一剪羽翅箭“嗖”地一声射中半空中跳跃的狼狗。
      似意外来临的天仙,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眉头轻蹙,似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十二岁的陈碧螺在想,这位女娘怕是讨厌自己身上的污秽。
      内脏中不知何时迅速攀升着这种名叫“嫉妒”的心绪。
      充斥在长满血肉之躯中。
      为什么她就要饱受苦难,而有人却可以衣食无忧,骑马习箭?
      她痛苦地扭曲着面部,又在痛恨自己产生这样羞耻的想法。
      已然瘫软的手臂无助地捂着脸,低着头对上救命恩人。
      陈碧螺听见下马时衣料摩挲的声响,听见脚步踩过芒草的沙沙声。
      最后,那位女娘停在她的面前,炽热的视线全部投放在她身上。
      陈碧螺清晰地感知到女娘伸手替她包扎伤口,又听见布条撕裂,随后轻轻地缠绕在她的腿上。

      “对不起,是我没能将狼狗制服,导致它咬伤了你。”
      “你要和我回去吗?”
      陈碧螺惊讶地抬起头,仔细地注视着半跪的女娘。
      青涩年华的女娘梳着飒爽的马尾,身上的轻甲此刻正层层叠叠挤压在一处。
      这位女娘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
      似乎是她沉默太久,久到女娘默认为是拒绝之意。
      开始为自己找理由:“毕竟事在我为,我总要为你负责任。”
      陈碧螺眨着眼,认真地将女娘的姿容记在脑海里。
      无声地拒绝着。
      女娘看出了她的拒绝,在腰上甲胄之间的一包锦囊中找出一块令牌。上面用了熏香熏满了冷香,“云”字赫然在目。
      “我叫云悠,你若以后实在无处可去,就来云府找我。”
      她摸到了令牌之下,半袋子的银两塞进了她的手中。

      -

      陈碧螺在深巷里过了半岁,熬过了难度过的冬季。
      新春之后,护城河一别,她再也没能见着云悠。
      只要有云悠的消息,她总会下意识打听。
      可能是现在她的形容与一般的小乞丐已无任何区别。
      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知死活、遥想太子心上人的无耻之徒。
      被太子派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拉到郊外林中殴打。
      同样是夜晚,同样的一片林子。
      陈碧螺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接受着四方而来的拳打脚踢。
      她的眼睛挨了一拳,青紫的眼眶中流下泪水。
      她看着自己的兄长认不出来她,正兴奋地加以暴力诸行。

      月光如此冰冷,照在了大地上。
      冷得她哆嗦,冷得她以为这次必死无疑。
      棍棒击打□□的沉闷声唤起陈碧螺为数不多的知觉。
      她侧躺在泥泞的泥地上,面上早已污秽。泪水糊面,更加狼狈。
      她看见一个女鬼一样的人,拎着棍子回击太子的走狗。
      见状,她便无声无息地逃离现场。
      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烂命。
      是这样子的。
      …
      ……
      ………
      她回去,躲藏在灌木中,像个窃贼一般凝视着这位女娘。
      见女娘手脚麻利地解决完所有人,见女娘一棒子敲晕她的兄长。
      她居然会生出“干得好”的心思。
      暗自唾弃自己,又偷偷跟在女娘身后,跟随她走进城中。
      跟着她走进熟悉的深巷。
      只到一块落脚处,坦然地躺在角落里,睡着了。
      好似不会胆心自己被人一包裹抗走贩卖。

      陈碧螺站在暗处,站到脚麻才肯上前。
      她见女娘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坠,琥珀在月光都无法照射的黑暗里仍然耀眼。
      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口,眼光直直放在项链坠上。
      那可是银子打造的坠子,要是拿出去,一定可以卖很多钱。
      这个想法上升脑海里时,手已经伸出去,停滞在半空。
      只需要再靠近一点点,就可以摘下。
      然后溜之大吉。
      在这几秒的停滞中,陈碧螺的大脑里不停运转,像她儿时见过母亲纺织的不停转动的轮纺,永无止境地轮转,直到天崩地裂。
      她是个怪人。
      是个只会在内心暗暗唾骂自己的怪人。

      陈碧螺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抖干净上面的泥沙后,轻柔地放在熟睡的女娘肩上。
      伸出手,将坠子往更深处藏放。
      她跪在地上,朝着女娘行礼,沉默地俯首叩头。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

      好黑,好黑。
      这里是哪里?
      有人吗?

      陈碧螺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努力睁眼看去外况。
      她依稀看见光源不远处,她的兄长一脸赔笑,跟在黄衣服的人身后。
      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
      她听了一会儿,迟钝的大脑最终反应过来——她再次被亲人拿出去,像个货物一样抵押。
      麻木的心感受不到疼痛。
      她将自己抱紧,闭眼不愿面对。

      “哒哒,哒哒哒”
      ……
      “小螺,醒醒,小螺……我是张力大哥,醒醒!”
      陈碧螺躺在草席上,离那扇门很远,只见那里有一点微弱的烛光。
      在无尽的黑暗里,在闷闷的地窖里,那点微弱的光落在了她的眼里。
      她爬过去,手上脚上挂满了枷锁。
      玲玲当当地响起一片,她迎着张力不可置信的目光,艰难地爬到门前。
      她看见了张力手中正举着一盏劣质廉价的烛灯,背着不知装了什么、导致膨胀的行囊。
      张力说:“小螺,别怕,阿哥会带你出去。”
      他还说:“知道你怕黑,来,拿着这盏灯……对了,阿哥给你带了很多小玩意,你要是在里面待着无聊,就拿出来玩。”
      她收到了张力的行囊,拆开一看,里面全是机关玩具,还有很多馕馕和油烛。
      张力走时最后一句话,她楞楞地听完。
      “别怕,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阿哥会带你回家,一定会带你回家!”

      不是的,我不要回家。

      陈碧螺瘫坐在草席上,望着手中烛火,微弱又坚韧。
      几次熄灭后,又奇迹般地复燃。
      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在她的眼中,悄然无声地燃烧,流下大块大块的油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明明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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