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熙如煦》赵三漾

2、是她

　　凌晨五点。
　　酒吧狂欢归来刚刚入睡一个小时的楚征听到门铃声。
　　头痛欲裂。
　　他翻身用被子将头包裹住，拒绝听外面的声音。按门铃的人耐心有限，按了两遍就停了。楚征脑中的弦才松快些，昏沉着又要睡去。
　　只听滴滴滴几声，密码门“砰”的一声弹开。
　　按键声、门弹开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地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击着他的神经。
　　他一个激灵弹坐起来。“靠。”楚征揉搓着乱发，咒骂。他翻身下床，眯着眼摸索着半天才穿上拖鞋。在险些撞到门框后，他东倒西歪地走下楼，眼微睁一条缝，看见已经端坐在沙发上的人。
　　“大哥，这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啊？”他哭丧着脸，困得想昏倒。
　　“过来。”柏煦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头发柔软随意，显然是从家里出来的。
　　楚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抱怨道：“您要是醒得早，可以去祸祸林律师，您来折腾我这与您时差不同的夜店党干什么？”
　　他说的林律师，是林页宴，他和柏煦、楚征，因为各种原因，算是年少相识，后来成人独立，三个人在新城区新建的别墅区皓坤园的房子做邻居。三栋别墅，柏煦在最西，往东依次是楚征，林页宴。
　　柏煦没有理会他的建议，将白天的简历放到茶几上。
　　楚征迷蒙着，看了一眼，“怎么了？”
　　“真花的角色确定是谁了吗？”
　　他一大早出现，问这样的问题问得楚征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楚征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问，所以还是回答，“晚上陈导他们讨论了很久，定了程芯音。打算过两天再试两场戏，不出意外就签约。”
　　“你跟她熟吗？”柏煦的声音微哑。
　　楚征稍稍清醒，才看到他眼下微青，惊讶道：“你熬夜了？”他还以为他只是起得早。
　　柏煦视线微躲：“睡不着而已。”他指了指简历，示意楚征回答问题。
　　“不熟，见过一两次。”楚征答，揶揄他，“这么关心她，怎么？看上她了？”
　　柏煦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后，说：“问问下次试戏和签约时间。”
　　楚征眼蹬得溜圆，“我没听错吧，你现在是在关心一个女人吗？”
　　“我说的是她的签约时间。”柏煦纠正。
　　楚征彻底清醒了，一副八卦嘴脸，“说说原因。”他自然不会相信柏煦对程芯音有什么其他想法。
　　“再说。”柏煦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要走。
　　楚征满肚子疑问。
　　一想到真花这个角色，还是忍不住惋惜，他心目中的真花应该是一头短发，利落的风衣，白皙精致的脸庞漠然桀骜，并非目空一切，而是如同独立于世，在纷乱嘈杂的人群中也像一颗幽兰，洒脱淡漠，如风如影。
　　一切都与他见到的那个人不谋而合。
　　他有感而发，“虽然程芯音也不错，但是感觉还是差点意思，选拔的时候我……”
　　忽然一种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你是不是也看到程芯音那个助理了？”他猜想柏煦也是看到了那个与真花十足契合的人。
　　柏煦微怔，一种可能在心中跳跃，“什么助理？”
　　楚征一跃跳过沙发蹦到他面前，将手机凑到他面前，“就她。我说适合演真花的人。”
　　柏煦接过手机，霎时间手指因为用力泛白近乎惨白。
　　“怎么？认识？”楚征纳闷，他沉沉的表情分明在看到照片时目光微闪，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神情，分明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模样。
　　但也分明不是跟楚征说的一回事。
　　“你怎么知道是程芯音的助理？”柏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兀自问。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手机屏幕中那道清冷的身影上。
　　她握着矿泉水瓶，正在与人交谈，面上淡淡没有情绪。眉眼中的疏离。
　　十二个小时前，柏煦看着她，和大厦中试镜出来的程芯音一起上了车走了。
　　猜测了很多种她的身份的可能。
　　楚征摇晃着脑袋，得意道：“这样好的潜力股我自然极力想拉拢到咱们公司了。我托人打听了一下，说是程芯音的助理，叫宁熙。”
　　柏煦低眉倏地抬起，眼瞳中的震惊隐隐绰绰，他喃喃，疑惑，“宁……？”
　　“对啊，宁熙啊。怎么了？”他素日里淡漠疏离的脸上一时间出现这么多情绪让楚征起了疑惑。
　　柏煦将手插在上衣兜里，手中紧紧攥着一台老旧的手机。
　　“问一下时间地点。”柏煦起身离开，“走了。”
　　楚征一头雾水，点开手机，一眼便看见宁熙清冷的眼神，好奇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堵得慌。
　　他仔细辨认，越看越觉得眼熟，昏沉的脑袋艰难运行后他灵光一闪。
　　是她啊。

　　秋日清晨被雨水冲刷过后的清冷，瞬间穿透防护，直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柏煦停在别墅前的小路上，掏出手机，是一台小巧的手机。
　　样子老旧，是十年前风靡全国的品牌和款式。
　　他按了开启键，品牌logo闪了半天后跳入主页面。
　　打开短信，收件箱里的消息都来自一个人。
　　显然是他刻意留下的。
　　他点开最后一条，十一年前8月30日的一条短信。
　　只有四个字。
　　柏煦看着那条短信，微惘，天边泛着鱼肚白，星星倔强闪着光亮，都解不开他眉心郁结。
　　阴郁落寞的情绪在寂静包裹的清晨里宣泄如洪。
　　因为整夜无眠，他的心跳都在加快，噗通噗通着敲打他深远的记忆。
　　天际泛了鱼肚白，星星在蒙亮中挣扎着做最后的闪烁。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脸颊被风吹得生疼，手指微僵，青紫色的血管微凸却似静止，冰凉。
　　直到有人叫他。
　　“阿煦。”
　　是林页宴。
　　柏煦原本背靠着路灯沉思，缓缓转过身去。
　　“早。”他的声音被风磨砺，沙哑。
　　林页宴一身白色运动装，神采奕奕，脸上还有在这儿见到他的诧异，“什么时候回来的？”
　　柏煦握了握冻僵的手指，“前两天。”
　　之前他一直在欧洲旅行，这是他的习惯，没戏的时候喜欢世界各地去走。
　　林页宴显然很高兴见到他，只当是他也刚巧出门运动，“走，一块跑跑？”
　　“好。”柏煦回答。
　　林页宴是柏煦父母的朋友夏振国的继子，他的母亲是柏煦的姑姑，但小时候并未见过，柏夏两家是邻居，夏振国与柏煦的姑姑柏玫再婚时，他们这对表兄弟才第一次见面，现在数来两人相识也十年。林页宴的律所与柏煦公司有合作，林页宴负责柏煦工作上有关法律方面的一些事务，虽然平日关系不错又有表兄弟的名义，但林页宴始终感觉有些隔阂。柏煦沉默寡言，并不与他多来往。
　　绕着旁边的公园跑了一圈后，身体微汗，林页宴缓缓停下脚步，呼呼喘着粗气。
　　柏煦听到脚步声停止，也停下来，转身回到他面前。
　　“天天坐办公室，身体不如从前了。”林页宴感叹，明明一样的路程，柏煦却神色如常，气息平顺。
　　柏煦看他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从旁边的贩卖机里买了两瓶水，递了一瓶给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林页宴接过水。
　　柏煦侧目，疑惑。
　　“没什么。你今天有点奇怪。”柏煦的性情他还是了解的，柏煦平日沉默寡言，但情绪明朗，只是淡漠疏离而已。今天，林页宴隐隐察觉到他有些焦虑沉郁。
　　柏煦看向远处大爷们挥舞着太极剑，没有开口。
　　“走，吃早饭去。”林页宴懂他的脾性，他不愿说，他不强迫。
　　出来晨练的人渐渐多了，林页宴招呼柏煦赶紧离开，毕竟大明星的日常他早有所了解。
　　柏煦跟着他朝他们经常去的早餐店走。
　　城市洒水车已经开始运作，公路被冲刷成深灰色。清洁工人赶着晨沐清扫着秋风席卷而落的树叶。
　　公园旁的早餐店里，笼屉间，饭锅周，热风腾腾，城市的喧嚣从这里开始。
　　他们二人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店里只有两桌人，并没有人太在意他们。
　　他们是常客，店家并不稀奇，按他们的老样子上了餐。
　　柏煦默默吃着油条，忽略林页宴时刻打量他的目光。
　　“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一定要告诉我。”林页宴再次嘱咐他，因为他察觉到柏煦今天的异样，与往常的每一日都不同。
　　柏煦勾勾唇角，算是宽慰他，让他安心自己是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但笑意却很轻浅。
　　沉默片刻后，柏煦转问他，“那个女警察怎么样了？”
　　林页宴一怔，苦笑着摇头，“好久没见了，去了警局几次都没堵到人，听说有任务外出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显然柏煦并没有闲聊的天分，他点点头，并没有下文。
　　可他的话勾起了林页宴的倾诉欲望，“她是我见过最潇洒的女孩。”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望向他时清冷的眼神，林页宴摇摇头，苦笑的嘴角扯过无奈，“我一厢情愿而已。”
　　柏煦没有安慰他，只默默吃着油条。
　　林页宴看他无动于衷，叹道：“跟你说这些也是白搭，你这万年不近女色的人。”
　　柏煦手顿住，油条泡进豆浆里半天都没有拿出来。他缓缓将油条抽出，油条软踏踏的，还有豆浆在顺着油条往下淌。
　　“你很久没回家了吧？星儿一直追着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柏煦吃掉油条，抽出纸巾擦干净手指，“欧洲回来一直没空回去，我接到她发的微信了。”
　　林页宴翻出手机，忍俊不禁，“是这张带着猪耳朵的自拍吗？她在搞怪这方面倒是个天才。”
　　林页宴笑够了，打量着活泼可爱的女孩，“她真的是完全遗传了夏叔，你看这双眼睛，生得真是漂亮。”
　　柏煦侧目，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双眼睛确实是极好看的，微圆，明亮，写满了不谙世事、无忧无虑。
　　“我妈让我请你来家里吃饭，因为杉杉签你们公司的事。”
　　“我不过问公司的事。”
　　言下之意，林杉签约新一的事他并没有参与。
　　林页宴沉默。
　　片刻后，他有些低沉地说：“我总觉得你对我母亲有敌意，我希望是我的错觉。无论如何，她是你姑姑。”
　　柏煦正在擦拭双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你想多了。”
　　起身去买单了。

　　几日的秋雨被秋风一扫而过，连着三日的晴朗带着气温都回升了一点，昏黄的秋日里因为充足的阳光有了耀眼绚烂的温暖。
　　与这温暖祥和不同的，是柏煦的异常。
　　平时很快就能读透的剧本在这几天里总是会长久的停在一页。
　　等待的过程，时间被无限放大，漫长的没有尽头。
　　上午十点，阳光明媚得刺眼，柏煦在一片光亮中将车驶入新一大厦地下停车场。
　　电梯上的数字一直变化，直至28才停下来。
　　他的练习室和休息室、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因为他喜静且有轻微洁癖，不轻易踏入28楼是整个公司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平日里除了他的经纪人、助理，就数楚征来得最勤。
　　所以当他看到楚征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丝毫没有意外。
　　楚征看到来人猛然坐起来，挑眉抱怨：“今天28楼很热闹啊，就等你这一会儿，有三个人上来找过你，你猜猜是谁？”
　　柏煦将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架上，只给他一个嫌弃他无聊的眼神，“林杉，林瑾，阿聆。”
　　楚征惊讶，嘟囔：“你能掐会算啊？竟然连顺序都不错。”
　　柏煦打开咖啡机，在烂漫的阳光照映下咖啡缓缓流入咖啡杯，一时间咖啡香气灌满了整个房间。
　　程芯音确定出演真花的消息一放出，能因为这件事找他的，也只有这三个人。
　　楚征起身踱步到茶水台边看着柏煦摆弄咖啡机，片刻后接过柏煦递来的咖啡，轻抿一口，“林杉林瑾两兄妹知道基本定了程芯音，不死心，被我两三句话打发了，他们也就是冲动跑上来，真面对你估计也说不出来什么。阿聆……”
　　楚征话语顿住，再开口时竟是怒其不争，“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女人，好在她还清楚林杉不够格。只是来让我们出面帮林杉争取一下其他角色。我想着不还有几个角色没定，虽然戏份不多，但能在陈导电影露个脸也算不错了，就答应帮忙撮合。省得那兄妹俩再想什么歪招，又搞得她焦头烂额的。”
　　柏煦淡淡地盯着咖啡机里流出的咖啡慢慢填满咖啡杯，没有说话。
　　楚征的话不客气，他不在意。他认识楚征够久所以够了解他没有恶意。从栢聆18岁开始到她大学毕业进入新一，他们都目睹了她六年如一日爱着一个男人。
　　林瑾的出现把柏聆所有的不冷静、不理智、不清醒激发出来，她一辈子的妥协都耗在了林瑾身上，连带着对林杉，她也妥协成习惯。
　　柏煦端起咖啡，慢慢走到窗边，一边赏着城市的繁华，一边浅饮着咖啡。
　　在咖啡热气氤氲中，他淡淡道一句，“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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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征瞥他，还真是冷漠，公司里的暗涌，自己亲妹妹与林家兄妹的纠葛，这么多年他始终冷眼旁观，从不过问。
　　“那说点跟你有关的，”楚征撇嘴，“听说程芯音今天下午三点在正宇试戏，如果合适就直接签约，。”
　　正宇影视制作公司，这次电影的制作方。
　　“再附赠你一条坏消息。”并没有引起柏煦的好奇。
　　楚征故意拖长腔，“宁……熙……”
　　柏煦侧目。
　　楚征笑道：“哈哈。”
　　“什么消息？”柏煦没兴致理会他。
　　“我托人打探了一下，宁熙应该不是程芯音的助理，他们公司人事来的消息，他们公司并没有宁熙这个人。”
　　“为什么那天打探的消息是她是程芯音的助理？”
　　楚征挠头，“我也不清楚，那天就问了程芯音随行的化妆师，她可能也不了解情况。再说了，跟着程芯音的不是经纪人就是助理，难不成还能是保镖啊？”
　　柏煦转头看向窗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眼角下微青，在他垂目时暴露了他的困乏，这两天他入睡很难，无数场景在脑海中翻飞，即便睡着了，也总是会陷入沉沉的梦里，梦里他在奔跑，在发疯，在感受绝望。
　　是她消失后的心情。
　　柏煦微沉的表情让楚征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他转身望向窗外，与柏煦并肩站着，沉默了很久，他缓缓开口：“是她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
　　在他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时候，柏煦给了他答案。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