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愿望》璞玉之哀

4、第 4 章

　　‘第二个愿望：在暴雨中尽情地狂奔一回。’

　　林孟晓又等了两个多礼拜，才等到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场倾盆大雨。天空被拉开个口子，豆大的雨滴不停地从中泄下。通常情况下，这雨只下一个多小时便又会放晴，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身着长款运动衣，跑到宿管老师办公室，登记外出。星期三傍晚的值班的老师是一个胖墩墩的短发妇女，她缩在办公桌后头的旋转椅上，活像一个带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皮球。见到林孟晓，她将眼镜推回鼻梁上，讶异地道：“这种天你还出去？”
　　林孟晓点点头，俯下身，在登记本上写自己的名字。他可以感受到那妇女的眼神跟着他的笔头一道移动。她说：“你知道，你最好带一把雨伞。”他没有接话，自顾自地写完目的地与日期，向门口走去；女老师在他身后叫唤：“八点钟晚自习前回来啊！把门关上别让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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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很冷，先前落在地上的雨结成了冰，人行道被强行变为速滑道，于是林孟晓便沿着稍微好一些的行车道一步步跑着。雨水在他的脚边溅出花朵，跑鞋与柏油路面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响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跑过步了。

　　……
　　每到春秋之际，只要起得够早，便能在离校舍不远的四百米跑道上看到马修矫健的身影，他的脚步与喘息声在空旷的校园内回荡，与初晨的鸟鸣混在一起。他总是跑三天，休一天，风雨无阻。
　　林孟晓曾经伫立在一旁的看台上，看过马修跑步。他在奔跑时，双腿自然地伸展，前脚掌刚刚着地，那条腿却转眼间已经落到了他的身后，轻快地从自己的眼前掠过，仿佛一只毫不费力便能够展翅飞翔的鸟儿。
　　马修停下喘气，一抬头，看见了站在看台顶端的林孟晓。于是，他直起身，将双手裹在嘴巴两旁作喇叭状，对着远处的林孟晓大声喊：“孟晓，要一起跑吗？”
　　……

　　他唯一一次接受马修的邀请和他一同出去晨跑，是一个礼拜二的早上。当时，两人早上的第一节课恰巧都是自修课，因此即使不早起，也可以在跑完后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再去上课。
　　等他磨磨蹭蹭换好衣服，来到宿舍楼下面时，早就已经做好热身运动的马修又带着他把热身运动再做了一遍，两人才开始他们的晨练。

　　那天，他们先沿着四百米跑道跑了十圈。到第九圈的时候，林孟晓便觉得自己岔了气，像个老头似的拿手插着腰，步子慢了下来。马修轻快地退回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哥们，你这体力，不行啊。”
　　林孟晓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打开，根本顾不上答话。
　　“那我先再跑一圈，和你汇合后我们往校门外头跑。”
　　“等……等等，还——”还跑？！
　　可马修早就撒开腿跑远了。林孟晓只得把这声质问咽下肚，又哼哧着跑了几步，抬眼一看，马修已经从直道拐进弯道，迎着晨间的暖阳，身体微微向内倾斜，跑得正欢腾。
　　林孟晓想，这家伙是魔鬼，不是自己这样的人类可以比拟的。
　　因此，当马修套了他一圈后，他找借口说自己作业没做，得早点回去补，不能继续跑了。
　　“什么作业？”
　　“微积分。”
　　“唔……”马修面露怜悯，“那祝你好运，拜拜。”说着，他挥挥手，跑出跑道，向校门跑去。

　　在那次丢脸的晨跑后，林孟晓再也没有和马修一同跑过步。但是，他开始上网搜索起跑步的正确姿势以及呼吸方法，并且自己一个人去健身房踩跑步机，偶尔也会到外头去进行路跑。因为觉得自己的跑姿很难看，所以他每次到外头跑步都像做贼一样，看到迎面来人便会立刻直起身子开始走路。
　　即便如此，他还是保持着一周跑四次的频率，直到他得知马修的死讯。自从那天起，他便没碰过自己的跑鞋。
　　……

　　今天，是林孟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跑步。在暴雨中，他有意无意地重复着当时和马修一道跑过的那段路。
　　他沿着被雨浸湿的塑胶跑道奔跑着，三步一呼，三步一吸，一圈接着一圈。
　　第十圈。
　　他的胸腔已经不痛了。马修也不会在一旁笑话他了。
　　第十五圈。
　　虽然膝盖疼到不行，虽然双腿如同灌铅，但他觉得自己还能继续，能永远这样跑下去。
　　第十八圈。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第十九圈。
　　林孟晓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体力已经耗尽——在这之前，他最高的连续奔跑纪录是十六圈。最初开始的那个直道与弯道的交界点离他越来越近，再跑二十多米就能达到——

　　他身体前倾，加大摆臂幅度，加快摆臂频率，开始加速。他跑过自己的初始点，完成了第十九圈，却没有停下，开始了第二十圈的、倾尽所有的冲刺。
　　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口中充斥着铁的腥味，太阳穴翁翁地颤动；可他硬是秉着这一股劲，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而跑。

　　恍惚中，林孟晓看到马修在自己的斜前方，以他那舒展而又美丽的跑姿，在雨中和自己以相同的步频奔跑着，奔跑着。

　　在离终点十多米远的地方，林孟晓的左脚撞上了自己的右腿，猛地摔倒在地，脸和塑胶跑道来了个亲密接触。这么一摔，先前冲刺的惯性也全被摔没了，他便干脆翻了个身，背抵污浊的积水，面向满天乌云，就这样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次晨练，不知道马修后来跑去了哪里。
　　他可能跑回家去了吧，毕竟他家离学校只有五分多钟的车程而已。
　　他也可能跑到学校附近的那个小镇上，去他们最常光顾的可丽饼店，点了一个草莓巧克力可丽饼当早餐吃。
　　他也有可能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实验室，继续为机器人赶工去了。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偷懒，而是跟着他一起跑，会不会稍稍更加了解他一些呢？

　　今天，自己是为了马修而跑。可马修呢？他又是为谁而跑？为了学校？为了父母？为了奖学金？
　　他跑过的那几千英里中，有多少是为了自己而跑的呢？

　　林孟晓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