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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热夜之梦:白昼与夜晚的子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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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泽拎着油灯踱在书架间,在一面整齐排列的滚边护封的精装书前停下,几天前他在这放回了一本蒙回的《随笔集》。他用手指梭巡着这一列的书脊,那一本《随笔集》已然从书架上消失了。良泽顿了顿,抽出架上的一本书,是杜贝莱的《怀念集》。
油灯被放在一张花梨木圆桌上,良泽窝进旁边宽大舒适的皮椅内翻阅着图书,上方有一顶燃烧着几百枝细小蜡烛的雕花玻璃吊灯照明。
一排悬吊上精致铁网上的吊灯位于书架上方,蜡烛已被熄灭,每个吊灯上面都覆盖着一个水晶灯罩。整个藏书室宽大华丽,典雅高贵,从高处垂下的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把夜色隔绝。
藏书室很安静,吊灯燃烧的蜡烛偶尔发出几声噼啪,良泽翻过一页,看向墙壁上的华丽时钟,时间已近午夜了。这个时候,那个偷书的小贼也该快来了。
时针静静的走着,凌晨后又过了一会儿,良泽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注视。他在心底笑了笑,这个光顾了他家藏书室近两个月的小贼实在是技艺高超,午夜过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也在暗暗留意,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异常声响,但这个小贼还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潜入进来了。他合上书,提起擦亮的油灯,向着书架的方向走去。
油灯摇晃着,投在书架地板上的昏黄光线影影绰绰,良泽装作找书的模样走在书架间,透过上下书层间的空隙留意着没有光线的暗处。长长的书架走完,良泽不由得蹙起眉头,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的平静与正常,那些阴影与暗处也并无特别,可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共处的感觉又是如此鲜明。如果那个贼不在书架间不在墙角沙发窗帘处那么他还能在哪里呢?良泽忽然心有所感的抬起头,倏忽间他似乎看见天花板上有一缕烟雾掠过,但看起来又像是摇晃的油灯在吊灯上的游曳投影。
他走向窗边,拉开柔软的黑天鹅绒,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中央的大理石雕塑在月光下洁白美丽,修剪整齐的树木泛着冷青。越出树梢上的能远远看到几座尖耸砖红的高塔,一座高塔表示着这是一位贵族的居住区,西区是贵族和僧侣的居住群,空旷,美丽,高雅而体面。西区外的法国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街上尘土飞扬,混乱不堪,典雅高贵的建筑下是衣衫褴褛的饥民,他们的两眼浑浊,面色饥黄,看到衣着光鲜的人就一蜂而上的乞讨或者抢劫,但更多的人还是大片大片的病死饿死。战争、干旱、冰雹、租税,每一座大山都压在平民身上,饥饿与疾病牢牢的压死了平民,在法国街头,每天都有大批的灾民死去。
良泽放下窗帘,这是历史,这是命运,是法国的命运,是平民和贵族的命运,一场新的震撼世界的革命正在酝酿,这是1789年的法国,国王昏聩残忍,贵族贪淫享乐,民众潦倒死亡。最恶劣的土壤里挣扎开出了最坚韧的花,自由和平等已经萌芽,游行和抗议每天都在发生,席卷世界的风暴快要到来。而对于这一切,良泽从来都只是个旁观者。他转身离开了书房。奴仆在他出去后轻轻的进来熄灭了室内的烛火,临走的时候忘记了关门,月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莹光。
在室内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梨花木圆桌旁。那个黑影拿起桌上的书,低低的念出了封皮上嵌着金粉的书名:《怀念集》。他翻开书,一只洁白的羽毛书签出现在眼前,夹在少年刚刚读到的书页里。
“现在我原谅那种甜蜜的狂热,
它耗尽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这没长的谬误结果是空虚一场,
除了抛掷光阴我毫无收获。
现在我原谅这愉快的劳作,
因为只有它抚慰我心中的创伤,
而且由于它,我一如既往,
不会在暴风雨中丧魂落魄。”
他有些吃力的读着,书页上的许多词语对他来说艰难晦涩了些。他多次见到刚才的那个少年优雅流畅的低声吟诵这类诗歌,他在少年的吟诵里领略到了诗歌的美妙,它的悦耳、音律、内在的节奏感,还有浑然一体的美感深深打动了他。他不止一次的被诗歌里的意象所击中,感动的全身颤抖。他在寂静的夜里聆听少年的吟诵,有时候少年读的不是诗歌,那会让他大为失望。两天前他看到少年将读完的《随笔录》放回书架上,忍不住偷走了它。他把书带回藏身的地窖里研读,认识到这本装帧精美的书与肮脏的地窖是那么的不相称。书里的绝大多数诗歌少年都吟诵过,因此他可以很轻易的重复诵读出来。
他断断续续的读了几页,他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但不曾有人教导过他文字。磕绊的诵读破坏了诗的音律与内在的节奏感,让诗歌的美感大打折扣。他放下书,决定先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哪里都缺少食物,面包的价格涨了一倍,天还没亮时面包店的门口的人已经从街头排到了街尾,许多人直接睡在面包店门口。饥饿弥漫在法国。但他知道,贵族老爷们从来不会为食物发愁。
他抬腿正想往厨房的方向走去,突然愣住了,褐发绿眸的少年就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你喜欢诗歌?”从天窗上洒下稀薄的月光,良泽借着看向圆桌旁模糊的来客。
“诗歌很美不是吗?”安静的暗处最终传出了低低的回复,是少年的音色。
“你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良泽上前几步,桌旁的人影警惕的后退了一点,在尚有一段距离时良泽停下脚步,“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近了一些,良泽发现他原先看到的来客的头发并不是白色,而是非常浅的金色。他的面容依旧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可以看见他瘦削单薄的身板和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这是一个食不果腹的衣不蔽体的灾民,良泽心想,他还经常光顾他的藏书室,可见是个爱艺术与文化的人。
暗处没有声音回复,良泽也不在意。他介绍道:“我的名字是弗斯·希拉里,这所庄园的继承人,你可以称呼我为弗斯。”他朝这个陌生而警惕的来客温和的笑了笑,“或许,你想享用一些食物?厨房里会有一些鲟鱼和烤羊排,我可以领你过去。”
“我偷了那本《随笔集》。”暗处的客人说道,良泽不确定他是否向自己瞟了一眼,“还有其他的书。”他又飞快的补充道。
他说的太快,良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书的事。他笑了笑,“我很高兴这些书在真正喜欢它们的人手里。”
“你不生气吗?”暗处的声音似乎有些疑惑。
“生气什么?”良泽好整以暇的问道。
“我……偷了你的书,我是个窃贼,不只是书,还有食物。”承认自己是个窃贼让来客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为了生存而偷窃他并不感到愧疚,但在这个耐心温和和熟悉的少年面前他却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说出偷窃这件事。
良泽扫视着着这个宽大的房间和浩如烟海的书,来客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移动。“你看藏书室里有这么多的书,我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我不一定能看完,又怎么介意那几本被你拿走的书呢。”他走到另一张的皮质沙发上躺坐下来,没有在意来客的戒备,“还有食物,餐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食物,我们从来都吃不完,那些浪费下来的食物能够填饱他人的肚子,我反而觉得安慰。”
“你和我见过的那些贵族们很不一样。”暗处的人低声说道。
“我却是只见过一个会偷书的贼。”良泽抬起胳膊遮挡着打了个哈欠,“不过现在实在太晚了不是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白天过来,我会很高兴你来做客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诗歌。”
弗斯随意的举动让桌边的人放松了些,“我对法文并不精通。”他顿了顿,“我是说我不完全识字。”
“这样嘛?在这混乱残酷的局势下填饱肚子就很好了,识字可不是一件重要事。不过我可以教你,你也看到我每晚自己一个人在这书房实在有些无聊,多一个人作伴我会很高兴的。”更重要的是良泽想知道他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潜入门窗紧闭的房间,又藏身在哪里。这一个月的迷藏游戏让他的好奇心完全被钩了起来。
“你实在不像个贵族,贵族从来不会正眼看向贫贱的民众,更不会教平民识字。你说起话来也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我的年纪怕都是能当你爷爷了,良泽不由的佩服少年的敏锐,但他面上依旧是不在意的耸耸肩,“贵族的通病,言谈举止间总是要让自己显得尊贵和成熟。你也不像平民,平民不会这样平静的和贵族说话。”
“我……”暗处的人迟疑着,“我不是平民的典型。”
“那么我也不是贵族的典型。”良泽起身走近桌边的人,“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应该饿了吧,我领你去厨房。”
桌边的人在他走近时退到更深的黑暗处,良泽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人影。月光忽然暗淡了,面前之人隐没在一片完全的黑暗里。良泽抬头望向天窗,乌云遮住了月光。未到一会儿乌云移开,从天窗洒下的月光再次变得皎洁明亮,良泽重新看向来客退入的暗处,那里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