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乡是归处》子夜行

34、深海异梦

　　要说众多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最让叶若不愿忆起的是什么？无疑就是被镇压海底的那段时光。那来自魂魄之上的、绵绵不绝的痛楚，那无处不在的黑暗和窒息，那没有尽头的复生与死亡……让人完全看不到半点希望。
　　直到时间过去这么久，当时的绝望感受也依然如跗骨之疽般缠绕着他。都说疯道人实力三界第一，天不怕地不怕，却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也有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害怕呆在潮湿的黑暗里，害怕被水淹没的感觉。
　　只是，不能表现出来而已。
　　叶若:“……”
　　只一瞬间的动摇便让叶若从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中脱离出来。回神，依然身在旅店，周围连杯茶都没有，哪里会有深海？
　　……但……刚才那种窒息感……
　　叶若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口鼻，深深吸一口气，确认了自己呼吸顺畅后，心头疑窦顿生。
　　刚才的窒息感不似作假，因为某些经历的关系，没有任何幻境可以骗住他。刚刚那片深海虽然出现的短暂、突兀、完全不合常理，叶若却可以肯定，那不是幻境。
　　……那片深海是真实存在的，刚刚他也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方，可是……
　　那是哪里？为什么他会突然过去、又突然回来？身上衣物没有半点潮气，关子月亦没有什么奇怪反应，证明他刚刚不是肉身过去的，而是魂体过去。可他魂魄碎成这样，他自己主动离魂都还需得小心行事，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瞬间将他魂魄扯过去，又完好无缺的瞬间送回来？
　　而且那个地方，虽是他厌恶的深海，却似乎、好像、依稀、仿佛……对他大有裨益。
　　叶若沉默着放下手来，盯着掌心发呆。
　　刚才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如果硬要类比的话……泡在那片海里，让他有一种，胎儿待在母体里的感觉？
　　“若若——”
　　一声满是凄惶意味的大喊突然响起，吓了关子月和叶若一跳。下意识的向声音来源望去，一抬头就看到一大只空空飞扑过来。为了检查地上昏迷那人的情况，叶若是蹲着的，此时猝不及防被空空一扑，重心不稳，立马就和空空双双跌倒在地。
　　叶若:“……”
　　手肘勉强撑着地面让自己不至于完全躺倒，上半身却被空空牢牢抱住。两只手一上一下，一按着背一锁着腰，空空不顾两人姿势的怪异和别扭，只死死搂着叶若，浑身抖得仿若筛糠，嘴里惶然念着:“你去哪里了，那是什么地方？你不要去、不要去……求你……不要去……”
　　语气中的惶恐和卑微成功让叶若愣住:去了哪里，不要去？这个反应……难道空空察觉到他刚才离魂了吗？可也不至于这样啊……
　　怔愣不过一秒钟，没得到回应的空空情绪顿时更加糟糕。敏锐地察觉到空空身上竟有些许浊气溢出，叶若心里一突，连忙将身体重心转移到左臂，又借着空空搂抱他的力道，勉强抬起右手在空空后背轻拍着安抚:“不去、不去，我哪都不去……没事的，乖。”
　　颤抖这才停住，却依然没有松手。空空沉默着抱紧叶若，呼吸急促，手上力道甚至比之前还重了几分，显然仍沉浸在某种恐惧中难以自拔。
　　叶若:“……”
　　怎么了这是。
　　叶若试探着问:“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空空:“……”不吱声。
　　叶若:“梦到什么啦被吓成这样。”
　　空空:“……”依然不吱声。
　　叶若:“先放开我好不好？我哪儿都不去。”
　　空空:“……”还是不吱声，也不肯松手，满身惊惶没有因为叶若的话消去半分。
　　叶若便叹口气:“可是这样真的很不舒服，我手都撑酸了……好歹让我起来。”
　　空空:“…………”
　　勉勉强强蠕动了一点，让出的空间将将够叶若坐直，起身却是不可能的。手依然牢牢锁着叶若没放，空空低头，将脑袋埋在叶若颈侧，深深吸了口气:“……”
　　仍然不说话。
　　于是叶若又叹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就安安静静任由空空抱着，轻拍着他后背安抚。
　　直到时间过去不知多久，禁锢着叶若的力道才终于放松了一点。晓得空空这是缓过来了，叶若歪歪头，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空空闷闷的说:“若若，你不要去好不好……”
　　叶若:“……？”
　　不要去哪里，刚才那片奇怪的深海吗？且先不说他本来就没有要去的意思，就说那地方出现得诡异，也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啊，空空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
　　“算了，不要答应。”刚说一个字就被空空直接打断。不知为什么，空空忽然又改了主意，语气十分低落:“你……想去就去吧。”
　　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痛苦，仿佛即将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样。叶若被空空这异常表现搞得一头雾水，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又不甚清晰。然而还不待他细想，一股恐怖的能量忽然在远处炸开，其范围之广、威力之大，若不及时阻止，怕是大半个城市都要付之一炬。
　　房中几人同时脸色大变。
　　关子月原本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了，忽然一下感觉到如此恐怖的能量波动，便想都不想地直扑阳白，将人护到了身下；叶若则直接将左手绕过空空腋下，就着拥抱姿势虚虚画了道符，霎时，一道透明光膜自房中升起，严严实实地将整个旅馆笼罩其中；而空空也迅速放开叶若，甩手掷出几面阵旗，双手结印，低喝一声:“封！”阵旗便瞬间化作几道流光飞向四面八方。
　　“砰！”
　　堪称恐怖的能量被封阵及时压了下来，只留一声巨响响彻天际。阳白是睡着了又不是死了，就算再困，先被空空大喊大叫闹了一通，又被关子月一扑、巨响一炸，直接就给吓醒:“？！怎么了怎么了！！”
　　关子月脸色难看道:“何方邪修竟在城中用神火符……抓人！！”
　　叶若点点头，身形一闪就已经来到窗边。单手扒着窗沿正要往外翻，叶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空空一眼。
　　——人高马大的男人还颓然跪坐在地上，双手空落落的举在身前，仿佛仍环抱着谁。虽然在危机发生那刻，本能反应让空空选择放手布阵以保护百姓，但……
　　叶若停下动作，问他:“你说的不要去，是指现在吗？”
　　空空一愣:“啊？”
　　叶若就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不要去，是不是指现在？”
　　空空:“……”
　　呆呆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叶若是什么意思，空空两眼一亮，期期艾艾的说:“如果我说是的话……”
　　叶若垂眼道:“那我就不去了。”
　　空空:“可他刚才已经下了命令……”
　　叶若没什么表情:“无所谓。”
　　又不是真的完全无法拒绝，只是违逆命令的代价太大，一般情况下他不愿那么做罢了。如果这次去了就会让空空怕成那样，那违逆一次，也不是不行。
　　至于在城中用神火符的邪修跑了会造成什么后果、后续还会不会搞出这种波及大半个城市的袭击、会有多少人因此无辜丧命……跟他有什么关系？
　　关子月愕然:“你……”
　　叶若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他一眼。
　　很难描述被叶若用那种眼神注视着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世界中的一粒沙石、尘埃，渺小得无与伦比。其眼底弥漫的死寂更是让人有种直面死亡的错觉，仿佛……只要盯着他的眼睛看久一点、再久一点，就会被拖进什么虚无之地，然后被永恒的黑暗所吞没。
　　关子月硬是被这眼看得后退一大步，生物面对死亡的本能在不停叫嚣着危险。然而以空空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叶若转过头后的神情，还在那兀自为叶若愿意为了他留下而高兴:“不是不是，不是现在，若若你快去吧，别一会儿真违逆了。”
　　“哦……好。”
　　轻轻应了一声好，眼睛也轻轻眨动了两下，各种属于人间的温度终于重新回到叶若身上。眼睁睁的看着叶若单手撑窗翻了出去、又连施术诀消失于视野，关子月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呼……”
　　也是直到此时，关子月才恍然惊觉，自己刚才在被叶若注视着的时候，竟然连呼吸都忘了。
　　并且，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如果不是空空及时出声叫叶若恢复正常，被他注视得再久一点的话……
　　不，应该不会那么夸张。
　　不知不觉间已被惊出一身冷汗，依稀还有点儿腿软。倒是阳白运气是真好，睡眼迷蒙又被关子月挡着，愣是一点儿异样没看到，见自家少爷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还顺手扶了一把，揉着眼睛问:“啥情况？少爷你咋了。”
　　关子月罕见的没有搭理阳白，而是转头看向空空，语气复杂道:“你好龙阳？……你心悦他？”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一副肯定语气。空空才刚经历过一场大悲大喜，情绪波动的厉害，现在叶若走了，他一放松下来，疲惫感顿时翻腾上涌，也懒得跟关子月呛声，闻言自嘲的笑了笑，坦然承认:“是啊。”
　　“……”过于坦荡的态度反而将关子月堵了一下。语塞几秒，关子月继续问道:“你刚让叶若不要去哪里，他去了会怎么样？”
　　——刚才空空身上那种极致的恐惧是装不出来的，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才会那般失态。可之前空空一直都在睡觉，与他们同在一片屋檐下，若真遇到什么，他们不会不知晓。单看叶若被抱住后的反应就知道了，那么聪敏的人都被搞得一头雾水，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空空自己晓得。
　　“让他不要去哪里，去了会怎么样……？”
　　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一样，空空低声重复了一遍关子月的话，随后嗤笑一声道:“去了就会达成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啊。”
　　阴阳怪气的。
　　关子月皱眉:这话的语气、腔调都有种说不出的嘲讽，而且内容也自相矛盾……既然那个地方去了就能达成叶若最大的心愿，空空又为什么会害怕成那般模样，几乎是哀求的叫叶若不要去？心悦一个人……不就是该满足他的愿望么？
　　叶若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