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笙晓梦》既见君

1、庄笙晓梦

　　昨夜有只蛾子飞进屋来，直直扑向床头的烛火，“滋溜”几声，化作了白烟。庄笙今天才知道，原来它没死。

　　这不，此刻正挂在她头顶的床幔上，烧坏的两只翅膀颤颤巍巍地抖着。这是一只爱自己胜过爱烛火的蛾子，她真想为它鼓掌。

　　天还没大亮，烛火未熄，烛泪黏了一滩。

　　庄笙缓缓转了转眼珠子，看了看那有气无力的火苗，又看了看那随时可能死去的蛾子，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飞蛾扑火，却没有一扑到底，葬送了大半条命不说，连火苗的眷顾都未得到，也不知它会不会后悔。

　　“洛英前几日传书来，说他们已经班师，他过几日就回来了。”大哥在她耳边低声道。

　　过几日？她怕是半日也撑不住了。庄笙呆呆地看向敞开的窗子，这雨下了许久，不知何时才能停。哎，种的几株瓜苗也不知有没有被照顾好。

　　不知为何，此时脑子轻飘飘的，身子却越来越沉。

　　母亲滚烫的泪珠砸在手上，庄笙心中酸涩。母亲前半生平顺，人人都羡慕得很，怎知后半生会如此坎坷，又是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归根结底还是怪她。

　　她扯了扯唇想说话，嗓子疼得要命：“……对不起。”

　　大概是话不中听，父亲暴跳如雷。

　　屋里侍女仆从跪了一地，几位大夫惧怕发怒的父亲，摇头叹气畏畏缩缩地又围了过来，挡住庄笙的视线。她心里默默叹气，哎，真想让他们让一让啊，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小棠哭得嗓子都哑了几分，她一个劲地摇头，鼻涕眼泪一起掉，用那哭得不成样的丑脸也跟着挡庄笙的视线：“夫人！夫人！您一定要挺住！您必须要挺住啊！将军凯旋，他一定想看着您健健康康的！您要是就这么走了，将军该怎么办啊！”

　　哦，原来如此，她都忘了，顾晓，又打了胜仗。

　　可是……她要是走了，他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呗，日子照样过，庆功酒照样喝，有她没她，还不都一样。

　　嗯，还真有点不甘心。

　　眼皮真重啊……嗯？那只蛾子呢？庄笙侧过脑袋一看，哦。掉下来了。

　　哎，蛾子，我们，彼此彼此。

　　我不后悔，你呢？

　　庄笙闭上眼，却像是没有闭上眼——她看见小时候在池塘边捉□□吓唬她的二哥，看见训斥二哥的大哥，看见树下满眼带笑看着他们的父亲母亲，接着，她看到那个站在远方的明媚少年，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动不已的光。他真好看，她真喜欢他啊。她朝他跑去，想和他一起玩耍，可明明都跑得满头大汗，明明他一直站在原地，她却看着他越来越远，连带着周围也越来越暗，越来越冷。

　　也不知谁在地上放了个圆滚滚的石头，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疼。手疼，脚疼，膝盖疼，浑身都疼，心里最疼。

　　算了，不追了。

　　睡吧……

　　恍惚间，庄笙好像听到了砸门声，好像听到了那最熟悉的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哎，他又受伤了。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心口被撕开，剧烈地痛了起来。

　　啊，原来……她还是会在意的。

　　心口的痛意迅速蔓延开来，直至全身，连脑仁都剧烈地撕扯了起来，仿佛被千万只虫子啃食，想动动不得，想喊喊不出，只僵硬地躺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这痛意侵蚀，像极了被五花大绑扔进满是虫子的窟窿，被其全身啃食，只待血肉精魂被榨食干净。

　　“庄笙！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给我起来！”

　　一声嘶吼穿破虚空，直刺心神。

　　庄笙一吓，没来由地起了恐惧之心，她使尽浑身气力，猛地竟撕开双眼，仿佛沉在水中许久的人忽然浮出水面，她弹坐而起，贪婪地猛吸了几口空气，心肺俱痛，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小姐，怎么了？做噩梦了？”

　　庄笙一怔，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的环境，这是……娘家的闺房！？

　　不对！小芙手上拿的那个八角琉璃盏不是早就被打碎了吗？等等……她僵硬地歪了歪脑袋，艰难道：“小……芙？”

　　“小姐，您怎么这副模样！可别吓小芙啊！您等着，小芙这就去给你请大夫！”

　　见她放下琉璃盏就往外跑，庄笙连忙叫住她，小芙闻声立刻返了回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没死？”小芙当年一身血泊倒在她怀里的模样时常入梦，此时还历历在目，现下怎好端端地站在眼前？

　　小芙一愣，拉起庄笙的手道：“小姐想必是做了个极可怕的噩梦，您摸摸，小芙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小姐您没让小芙死，小芙怎敢去死！”

　　“噩梦？”庄笙看了看自己的手，用力一捏，竟没渗出血来，将信将疑道：“我没死？没中毒？这里不是黄泉？”

　　“呸呸呸！小姐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小姐寿数长着呢！如今才是二八年华，青春正茂，身体康健，怎么会出事！小姐别怕，方才都是梦，现下醒了，也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十六？”庄笙心下一窒，眼泪都止了片刻，她明明……满二十六了！

　　“哟，妹妹可是许久未做噩梦了，快到为兄怀里来，让为兄抱抱，保准烦恼全都消失！”未见其人，倒先闻其声。

　　庄笙脑袋一空，鼻中又是酸涩，直勾勾地往门口望去，那甩着发带，摇着扇子，一副登徒子模样踏进屋来的，可不就是二哥庄简吗！？

　　庄笙自觉大概是自己哭鼻子的样子实在难看，见着她这副模样，庄简竟也正了正神色，没正经几下便踱步到妹妹床前，一脸占了便宜地合起扇子，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才两日未见，妹妹竟如此思念为兄？都哭鼻子了！待会儿定要跟大哥好好说道说道！果然笙儿还与我更亲近些！”

　　心中情绪汹涌，庄笙张了半天嘴却说不出话来。

　　“嗯？笙儿要说什么？”

　　“二哥！”庄笙一把抱住庄简，委屈、思念、难受、气愤……万般思绪揉在一起，只剩下嚎啕大哭。

　　“好妹妹，乖妹妹，不怕了，不怕了，是梦，都是梦！”庄简一愣，连忙用手轻拍妹妹的背，柔声安慰，任由她哭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做了什么梦？我从未见你如此。”

　　庄笙抽噎着，鼻涕眼泪一起往他身上抹：“我梦见你变成一只癞□□，吓到了……”

　　庄简一僵，一把推开庄笙，低头一看自己洁白的白衣上一片狼藉：“好啊你，真会做梦！亏我舍了这么名贵的衣裳给你擦鼻涕！”他抽出一块丝绢，擦了擦胸口，一脸嫌弃，“我就知道你嫉妒为兄的美貌已久，变着法儿地糟蹋我最喜欢的衣服！啧啧啧，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也不注意点仪态！”

　　“……”好歹止住了眼泪，庄笙吸了吸鼻子，一反常态地没有计较。

　　“你可得赔我一件！”庄简瞪了过来。

　　“我……饿了。”哭了许久，堪堪消停，回过神来才发觉肚子早就频频造反。

　　庄简手上一顿，看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妹妹，心中怜惜，笙儿一向好强，自会走路起就不见她哭过，更何况哭成这样，大概是真吓着了，他也知道自家妹妹一向嘴硬，方才那梦多半是瞎说，既不愿说他也就不问了，于是他叹了口气起身，整理衣襟道：“起来洗漱洗漱！二哥带你出去吃好吃的！看你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倒让我想起玉珍楼的桃酥了！嗯，现下桃酥是没有了，茶花饼也行，你快着点，我去外面等你。”

　　看着庄简顺手带上门，庄笙下了床，在小芙的伺候下梳洗起来。到底是噩梦方醒，庄笙依旧恍恍惚惚，瞧着小芙细巧的双手在发丝间穿梭，思绪逐渐飘摇……

　　真的是梦吗？真的有这么真实的梦吗？她默默摸了摸心口，撕扯感犹在，呼吸间似乎都带着一丝疼痛，半点不似虚幻。可现今周遭环境也如此真实，她斜眼一瞧，闺房正中有块琉璃砖，小芙每每将其抹得透亮，此时上面那细小泥土可不就是二哥鞋底刚带进来的吗？这一切真实得可不就像只是噩梦方醒……

　　若梦是现实，可梦中她分明已然断气。若现下才是梦，难道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

　　她真真是分不清了。

　　虽是想即刻见到家人，抱着母亲大肆哭诉一番，可若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多丢脸呀！

　　“小姐？”

　　“嗯？”小芙拿着一个坠子在她面前晃悠，庄笙愣愣地转过头去瞧她，“怎么？喜欢？拿去便是。”

　　小芙一顿，哭笑不得：“小姐！小芙是问你今日佩哪副耳环！是这对彩蝶坠呢，还是这对晚霞珠？”

　　“晚霞珠吧。”庄笙想也不想。

　　“小姐还在想那个梦吗？”

　　“那梦……着实太过真实。”庄笙托腮，思绪飘忽，看着铜镜里的小芙，“小芙，你做过真实得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梦吗？”

　　小芙停下手上的动作，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道：“小芙没做过，小芙实在想象不到二少爷变成□□是什么样子的。”

　　“噗嗤！”庄笙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心中联想了一番，二哥变成□□？那想必也是十分爱搔首弄姿的□□！

　　“好了小姐，我们可以走了。”

　　庄笙总算回过神来，往镜子里仔细瞧了片刻，真不知小芙在她脸上捯饬这么久，与方才又有什么差别。

　　她收拾好心情，推门看着已经换过一身衣裳的庄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