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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伊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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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看清那张面容后,阿方索惊喜地喊出了声。
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有把刀正顶在他的喉咙上,一双蓝眼睛顿时睁圆了,像两颗清透的葡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人敲了敲门,接着是一个女声:“安妮塔,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我很好,”在阿方索震惊的目光中,尤金冷静地说,“只是打翻了梳妆奁。”
阿方索愣愣地看着他。少年歌者挟持着他,同时与门外的女仆对答如流,张口发出的完全是女人的声音。这简直像是一种魔术。门外,毫无察觉的女仆继续问:“你们准备好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尤金很快答道,“有我就足够了。”
女仆离去后,在阿方索张口之前,尤金扳过他的肩,接着将他一把拽到了桌下。朱红的天鹅绒桌布随之落下,世界顿时陷入昏暗。他没有看见,桌旁那只高大的衣箱后,一名女佣正倒在地上,手中抓着一座没来得及扔出的烛台,生死不知。
“安妮塔……不是你的名字吧?”过了一会儿,阿方索小声问。
少年冷冷地俯视着他。“不。”半晌后,他答道。
阿方索猜这才是他真正的声音。不像演唱女声时那样柔媚,更加低沉,却十分清冽,同样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声音。他眨了眨眼,尤金也正紧紧盯着他,脸上的浓妆还未卸去,目光中混合着恼火、焦躁与狠戾。阿方索没有读出其中的任何一种情绪,他只是轻声惊叹:“哇……”
“你好厉害,”他真心实意地赞美道,“我从没见过谁能这样掌控自己的声音!”
他一点也不慌张——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险境之中。仿佛尤金只是他的玩伴,这不过是一场特别的游戏,比沿着宫中的楼梯扶手滑下来更刺激。尤金无言地看着这位小小的闯入者,男孩看上去约莫十岁,全身上下都透着神宠爱的痕迹。他看见一张苹果般红润的圆脸,蜂蜜色的鬈发柔顺光亮,像从画框中出走的天使。就是这个孩子破坏了他的计划——没有宾客会在这时来到二楼,除掉女佣后,他原本可以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埋伏。现在他该拿这位小少爷怎么办呢?他快速思索着,也许灭口是最快的方式,他盯着这张美好的孩子的脸,似乎很容易找到暴虐的理由:同一片大陆上,只相隔几百里,年龄相仿的男孩们拥有的命运是怎样天差地别!有些人死在修院的地窖里,另一些人却幸运到甚至没有学会害怕刀锋……
现在他手里就握着一把刀,足够锋利,能轻易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他早已决定在今夜将自己变成罪人,提前沾上血似乎也并不重要。他握紧刀柄,一阵阴暗的快乐窜上他的心,他想,如果他敢大喊大叫……
但是阿方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不想说,”没有等到回答,他有些丧气,“那——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你为什么拿着刀?”
就像夏天赤杨树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黄雀。尤金开始想,是不是现在把他打晕更简单?但怎么才能保证他不在一切结束前醒来呢?他等了三年才拥有一个这样的机会:近年愈发警惕的卫兵们都留在了修院,宴会人多耳杂,城堡外就是费拉拉的城区,只要没有宵禁,他也许能够在得手后乘夜逃走,而不会像在修院那样下山后也只能暴露在荒地中。大公今夜是不会离开宴厅了,也许他的目标只能达成一半;他必须至少要完成这一半……
“和我说句话好吗?我想听听你的声音。”阿方索又开口了。
在他犹豫不决时,男孩却悄悄更靠近他了一些,尤金决心不理会他。阿方索的消沉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抖擞起来:“你的声音真好听——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对你说过了,但我还没有,”他的声音透着一股自然的朝气,“你一开口,我和亚历克都被吓住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就像……”他苦恼地寻找着比喻,“就像——去年夏天的那个午后。”
尤金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午后!”阿方索甜甜地说。
即使少年不像在听,他还是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那天的一切,就像把罐子里的糖一股脑地倒出来,捧给新认识的伙伴,这是祖父说过的:“要分享,要慷慨”。他和亚历桑德罗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小马,他给他的马儿取名“阿瑞斯”,一位战神从前的名字。祖父带着他们在原野上驰骋,到山谷的另一端采摘农人丰收的柑橘。“我们摘了这——么多,”他兴奋地张开自己的双臂,尤金不得不飞快地移开了手,疑心他根本忘了自己颈间还有一把刀,“皮囊都放满了,马背也驼不下!我们实在太渴啦,来不及回家,就在溪水里把它们洗干净。但是我不太会选,”他做了个鬼脸,“都很酸!我哥哥说‘活该,谁让你乱摘’,但他还是分给了我一块糖。”
尤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没心没肺的孩子,还能自顾自地说上这么多。就像一股泉眼,他好像有无穷的快乐可以分享。那首歌怎么会让他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塞壬》明明是一支哀歌。但随着男孩手舞足蹈的讲述,他仿佛当真闻到了来自那片绿谷的气息,柑橘、溪水和阳光,四野都是马蹄声与活泼的笑声。
他扭开头。他一整晚的情绪都被破坏了。
面纱落下的一瞬间,他在俯视人群。很少有人能在乍然的惊讶中及时藏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看见惊讶、猎奇、不敢置信,一位主教倒吸了一口气,多半是想到了某种邪术;接着他看见艳羡,蠢蠢欲动和装出来的嗤之以鼻,在今夜之后,如果他们得知“奇迹”背后的秘密,有多少新的“奇观”将被制造出来呢?——他过早地学会了读懂这些表情,对他而言,它们像木刻画一样简明。这哪里是什么英雄的远航,他看见的是一艘愚者之船,有罪的人们摆着滑稽的姿态,恶心得令人作呕,而他身在图幅中心,却只是一道让人开胃的前菜……
楼下的宴席刚刚进行到一半,这也是神父的庆功宴,大公在向每一位来客介绍他的老情人,此后所有人都会认识这位不同凡响的教会音乐家。但神父的喜悦不会持续太久了——他在休息的间隙击昏了照管他的女仆,准备好了一切,重头戏就快来了:在宴会再次需要他助兴之前,贝利尼神父会来找他……
但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孩还在不停地说话。“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家?”他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一时愣住了。他根本没听清男孩刚刚在说什么,不知不觉间,原来他的刀已经放下了,男孩紧挨着他,八成把这当成了一种躲猫猫游戏。尽管身旁这位美丽又冰冷的少年歌手只把他当作一只野蜂,他却一点儿也不低落:“我们的音乐教师非常喜欢你!他说你是他‘生平仅遇的天才’,”男孩夸张地模仿着海因里希那慨然的语气,热切地说,“虽然他不会唱歌,但他会作曲!人们都说他的歌曲是全意大利最好的,如果是被你唱出来,那一定就是全欧洲最好的……”
这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尤金想。
短暂的荒谬过后,他几乎快要发笑。他不需要猜就知道,这个幸运的男孩在爱与保护成长,也会在未来成为光明纯净的人。《圣经》就是为这样的人所写的。这种肆无忌惮的善意是多么刺耳啊,快滚吧,否则接下来的一切就将变成你的噩梦……他看向阿方索,讥诮的话还未出口,已戛然而止。
看向他的蓝眼睛天真、柔和、友善,像是幼鹿,小小的湖泊,晴空下的海,或是别的什么。一切他没见过的好的东西。
我有一个弟弟,有一刻,他很想对男孩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和你一样大。
阿方索像是对他复杂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尤金这一眼似乎让他受到了鼓励,他甚至小心地抬高了声音:“好吗?你和我回家,我带你去骑马,摘橘子或者葡萄,你喜欢哪一种?卡雷吉还有温泉、稻草人和麦田……”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仿佛要将他心中伊甸的形象摆在尤金面前。尤金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却听他说:“我的叔父很厉害,到时候你就不用怕了——”
尤金霍然转过了头。
“虽然不知道你在怕什么,”阿方索认真地看着他,“但我们会帮你的。”
直到这时,尤金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发抖。
而男孩他一直都知道。阿方索仍紧紧地挨着他,像是觉得这样能给他某种安慰似的。“相信我!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阿方索说,“我的名字是——”
他的声音被打断了。尤金猛地捂住他的嘴,重新握紧了刀柄。门外的脚步声是他最熟悉的轻重与快慢,他警告地看向阿方索,男孩也正看着他,指了指门外:这就是你在躲的人吗?
“快到你了,尤金,”门外,贝利尼敲了敲门,“准备好了吗?”
阿方索拍了拍他的手。“交给我。”他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用口型说,“你在这里等我……”
在尤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蹿了出去。“怎么了?”他揉着眼睛,打开门,“我在这儿睡觉呢……”
尤金忍住了想叹气的冲动。这样拙劣的演技怎么可能骗过神父?但他绷紧的身体却仍忍不住放松了一刻。他意识到,一个陌生的男孩正在为他“挺身而出”。
“原来是小殿下。”贝利尼说,“这不是您休息的地方。您有没有见到一位少年?他原本应该在这儿。”
“我进来的时候,屋子是空的。”阿方索说,“可能他早就走了。我不知道。”
“是么?”贝利尼不置可否,“大人刚好在找您,让我带您回去吧。”
他们的脚步声相偕远去,尤金跪在原地,知道第二个时机就快来了。果然,不多时,神父的脚步重新踏上楼梯:“没有人看见你离开,”他的声音传来,“别躲了。一定要我去找你吗?”
这回他径直推开了门。
门内没有人。神父收回视线,含笑叹了口气。“尤金,”他宽容地笑着,“我都没发现,你还是这样孩子气……”
室内没有其它能藏身的地方。他蹲下/身,就要掀开绒布。一把刀捅入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