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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塞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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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没听过这样的一支歌;最初是一段清新活泼的旋律,他的歌声高洁明亮,带着悠扬的颤音;一个极细巧的转音后,一切瞬间豁然开朗——汪洋般的歌声瞬间奔流如注,即刻加入的琴声则如海面升腾的水雾,这一瞬间的宏大与壮阔几乎摄人心魄,瞬间充盈了整个宴厅。歌者对声音超凡脱俗的掌控令人惊叹,只是一句百转千回的咏叹调,就将人们带到了声音塑造的另一幅场景中。但人们接下来就睁大了眼睛——随着不断爬升的音阶,他竟然毫不费力地换了一种声音——
无论在圣堂或是宫廷,女人都被视为诱惑的根源,魔鬼的载体,能够在众人面前歌唱的永远只有男人。像从前的希腊人一样,人们让男人穿上女人的衣裙上演悲喜剧,其中又以男高音最受赏识。音高与角色的地位直接相关,最崇高的神灵与最伟大的英雄只能由最出色的男高音饰演。在歌曲伊始,人们已猜出他扮演的是奥德修斯,那位如神的英雄;然而现在,吃惊的人们不时四处张望,怀疑哪里还藏着另一位歌手:这完全像是一位女高音。回荡在上空的歌声柔媚婉转,如同一片暗涡,一条海蛇……这是塞壬。
海中女妖从水面探起上身,向船上的英雄张开怀抱。这是世上最极致的诱惑,就连英雄也免不了发狂。她用诱人的嗓音蛊惑希腊人的船长,像一位捕食者,声音中却有压抑的渴慕,如同海面下的潜流。随着维奥尔琴音调一转,歌者又恢复了最初的声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再度用奥德修斯的眼睛看见了一切。传说中的他是怎样做的呢?他命令水手用蜡封住了耳朵,逃开了灼心的诱惑,用沉沉的声浪呵斥女妖离开。徒劳无果的海妖发出一声动人的哀鸣,上扬的歌声中暗含着翻腾的痛感,发颤的尾音则象征着她已行将疯癫。快速变换的声线一幽然一炽烈,风浪摇撼着船只,云雨将倾。
行家们已经明白了:利用音色巧妙的转换与精准的控制,船上的歌手正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一人完成了一首宏大的叙事曲。他是英雄,是海妖,更是滚滚的浪涛、注满雨的乌云和长鞭般的风声。
而厅中只有一把琴在为他伴奏。
朱利奥发现自己入迷了。他看向身旁的伊萨克,这位美第奇的廷臣在家族的支持下已是全亚平宁半岛声名最显赫的音乐家之一,此刻他微仰着脸,出神地凝望着高桌上的歌者,一行泪正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您觉得怎么样?”朱利奥问。
伊萨克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像是终于听见了主人的询问,他张了张口,哑声说:“无与伦比。”
“要撕下多少灵魂,才能唱出这样一支歌,”他喃喃着说,“我想象不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从前人们只能用乐器模仿自然,但位蒙面歌者却能将声音自如地如乐器般使用,将风雨浪涛都裹挟在声音之中,几乎将宴厅的穹顶掀破。此刻那曾被费拉拉大公引以为豪的乐团俨然只是摆设,他本身就是活着的乐器——鲁特琴、西滕琴、铃鼓与塔波鼓都静置在一旁,只有那位维奥尔琴手仍按着弓弦,琴声低回地萦绕,仿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人们全然沉浸在歌声的威力中,直到雨云从海域上空移开,船只向远处离去,求而不得的塞壬在暗礁边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哀鸣,乐章终于以奥德修斯昂扬的高音收尾。满堂死寂。
“啪,啪,啪。”
朱利奥首先鼓掌。自他而始,掌声如疾驰的海浪般席卷厅堂,轮椅上的费拉拉大公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笑容一点点爬上了他的脸庞。仆人将他推到长船之侧,等到掌声渐弱,他顿了顿手杖,示意人群安静:“我想诸位已经等不及见一见我们的歌者了。”
他抬起右手——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只手上。大公微微一笑,将那片曳地的面纱骤然扯了下来。
面纱落下的瞬间,阿方索猛地攥住了亚历桑德罗的衣角。和所有人一样,他愣愣地看着他们的歌手——那个人笔直地站在船上,也正俯视着他们。
那的确是一位少年——众人首先确认了这一点。令他们惊呼的是他的年纪——船上的歌者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再天赋异禀的歌手这时都已经过了注定的变声期,他是怎么能保有这样雌雄莫辨的声音的?出色的男高音或许可以胜任奥德修斯,却绝无可能像他的塞壬一样如妖似魅——这是奇迹!
浓妆覆盖着少年的脸,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貌。他的眼尾涂着一抹上挑的金色,嘴唇红润如火百合,亦男亦女的装扮使他俊逸得近似秀美。这一刻他让人想起所有美少年的代名词,狄俄尼索斯、伽涅默得斯、俄耳甫斯或者阿波罗;此刻他不正是在耀眼地发光么?他带来的奇迹让人几乎怀疑他的真实,疑心他是由梦、云、玫瑰或是其他材料造成的。唯一不和谐的是那双光下呈浅绿色的眼睛,比起家猫,更容易让人想到狼。
全场的视线都紧紧裹缠着他,少年如雕像般立在原地,神情却几乎是漠然的。有一瞬,亚历桑德罗短暂地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与周遭的热烈格格不入的一瞥悄然掠过他,他下意识地一怔,感到脊骨传来莫名的寒意,就像忽然狠狠栽进了雪地里。
也许是他的错觉。长桌向地下沉去,少年转过身,乐手重新拿起弓弦。“让我们开宴吧!你们还有数十年可以去了解我这位伟大的天才!”费拉拉大公转向众人,“而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
阿方索跌跌撞撞地爬上一阶又一阶楼梯。他对宴会一向不感兴趣,叔父与哥哥又被其他贵族团团围了起来,一填饱肚子,就趁仆从不注意溜到了门外——他还是头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堡呢。亚历桑德罗从小跟着叔父和祖父学着做一位君主,在十岁时就成为了佛罗伦萨使团的一员,早已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宫廷,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出发前,博纳罗蒂先生告诉他,很久以前他也曾来过费拉拉,为从前的大公雕刻过一尊伊卡洛斯,然后祖父说:也许你可以替我看看它。但是他们竟然糊涂到忘了告诉他那尊雕像放在哪儿,是在花园里,还是像家里一样摆得到处都是呢?
所有人都在楼下参加宴会,楼上甚至没留下几个仆人。他走到二楼的平台上,美第奇宫在类似的地方有一条艺术品长廊,他左右看了看,只看见一排笨重的铁盔甲。他正打算下楼,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有谁把玻璃之类的器具打翻了,接着是一声女人的痛呼。响声来自一扇半掩的门后,阿方索想了想,还是向它走去,在门口敲了三下,然后伸手推开了门。
“您好?”他探了探头,“需要帮忙——”
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门在他身后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