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平生意》是墨痕子

42、第 42 章

　　晌午时分，日头灼人得紧。

　　若是放在往日，京都百姓必然躲在房里纳凉，或是坐在街边的凉饮摊子前来一碗冰品，然而这日，整个皇城上下沸反盈天，百姓们自发的站在街头，摩肩擦踵，万人空巷，一个个探头探脑的不知在看些什么。

　　大周王朝亲信军在街边忙忙碌碌的维持着秩序，这热闹程度当真是几十年来都不曾有过了。

　　“捷报！”

　　“大捷，定远军横扫北越！大获全胜！”

　　“那些欺我族人的宵小已经让华小王爷赶尽杀绝了，北地百姓再不用过那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城门口飘来了数道赤红影子，是偌大的大周王旗迎风招展，应龙纹仿若要穿透锦缎冲上云霄，百姓们的呼声一时更上了一层楼，鲜花远远的便抛了出去——浩浩荡荡的定远军班师回朝，受诏命入京，华舒隐身着盔甲在前开路，这时的他，还没有半点清心寡欲、闲云野鹤的姿态，满身都是定国大将军的霸道沉着。

　　百姓们夹道相迎，高呼着“定远军”、“永安王爷”……

　　“小子，醒醒了！进城前还叽叽喳喳的，这会儿这么大的声浪都吵不醒你！当心从马上摔下去，从蜀地丢人丢到京城来！”清越干练的女声传来，华商霖头上一痛。

　　他猛然惊醒。

　　此刻的他正骑在马背上，刚醒了瞌睡，随着定远军的浪潮入城，前方是父亲巍峨的背影，那个没有半点老态龙钟之意的背影。

　　“……”一股子热血轰然冲上了华商霖的脑袋，他偏头看去。

　　身边有一女子与他并辔而行，姑娘的如瀑长发用红缎子高高束起，成了飘摇在风中的高马尾，一身飒爽戎装，凤眼含笑，长眉斜飞入鬓，朱唇皓齿，长枪在侧，整个人都鲜艳又温暖——竟是早已和亲嫁去西域的华盼归。

　　“姐。”他嗓音哆嗦的唤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嗓音还带着几分稚嫩。

　　这场景，不正是当年他们意气风发的入京城受封赏的时候吗？

　　华商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姐姐，眼眶倏地红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说什么傻话。此来京城，你这位小将可是风光无限啊，大家都看着你，你可别激动的哭鼻子哦，等着领赏吧！”虎父无犬女，华盼归的性情张扬热烈，武功卓绝，更胜华商霖三分，她在来的路上，还在悄悄和弟弟说，要绑个小白脸回去当相公……

　　“华小王爷来了！”

　　“华小王爷！”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华商霖，百姓们将手中的鲜花噼里啪啦的往他身上丢，满天落英，华商霖接了满怀的芬芳，这是他此生最开心得一天。

　　可是没过多久，西域开战，定远军受皇命撤军，损失惨重，西域人仅仅提出了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要求——将那在战前冲锋陷阵的华盼归交出来，他们愿意进献给大周皇帝十个绝世胡姬，并且永开商路，保持两邦往来。

　　大周的皇帝陛下一向都不是个耽溺于后宫美色之人，但是那次他竟然接受了这个荒诞可笑的要求。

　　看似是向西域服软，实则是打压被百姓捧到了天上的定远军，因为大周只能有一个天。

　　华商霖当时跪在宫门口哀求了三天三夜，请陛下收回成命，他愿以命相赔，然而高高在上的皇室一眼都没有分给他——因为西域只要一个华盼归，并且随着大周的沉默，他们在不断加码，给了大周无数利益，朝堂上最初反对和亲的口风也松了。

　　最终姐姐还是走了。

　　华盼归在西域战场上斩获无数敌人首级，一度成为让番邦人闻风丧胆的女战神，此番落到了他们手中，还能有几分好下场？

　　相比年轻气盛的华小王爷，华舒隐其实更愿意栽培有勇有谋、进退得当的女儿，他无数次夸赞姐姐是天生的将领。出嫁那日，十六岁的华商霖第一次看见宛如巍峨山巅的父亲垮下了脊背，母亲几度哭得晕厥，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灰败。

　　从那往后，永安王府被强行从蜀地举家搬到皇城脚下，天高皇帝远的好日子终于结束了，定远军的兵力在各种荒诞得理由下被不断削弱。

　　华商霖再没有效忠大周、意气风发之感。

　　昏昏沉沉、意识错落间，他又看见了第一次见到姜棠的场景。

　　彼时的太子殿下未及弱冠，却已是才名远播，华商霖早在蜀地府中居住时，便读了不少太子写的诗篇谋略，只觉这人讲风月时，是世间最温柔的人，但一旦讲起谋略，又精明算计、步步为营，谁都逃不过他的掌心。

　　当时顶着满身满头鲜花的华商霖领了赏，在宫中四下闲逛时，便正好撞上了在校场练功的姜棠，他年轻气盛又轻敌，只觉着这文文弱弱的太子殿下还练功，练得也是无用功！

　　结果便让人给打伤了腿，好几天没下来床。

　　他还记得那人清冷寡淡的眉目，居高临下睨视他的模样，傲气得像月色下的霜雪。

　　可越这样对华商霖，华商霖便对这个性子别扭的太子殿下感兴趣。

　　只不过当年的那点好感和惊诧还没来得及发展，便遭到了之后永安王府接连挫败的变故。

　　画面兜兜转转，华商霖发现自己没了戎装盔甲，只有常年累月那一身刻板肃穆的朝服，仿若十六岁平北越只是黄粱一梦。

　　他看见姜棠又娶了一个太子妃，生了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也不知为何，华商霖的心里腾升出来了一种强烈的悲意和愤恨，几乎要将他点燃。

　　他拼尽全力的向那人奔去，可姜棠有如初见时的高高在上，让人永远都追不到他的脚步。

　　后来，华商霖看见了那人登基称帝，三宫六院，莺莺燕燕无数，渐渐儿孙满堂，他励精图治，四海平定，大周福祚绵长，可这遥遥的洪流之中，唯独没有定远军和华商霖的名字。

　　百姓们不记得定远军。

　　姜棠也不记得他华商霖。

　　……

　　“不……”

　　“姜棠，姜棠！”华商霖双目一睁，猛然惊醒，浑身都是滚滚而落的冷汗，肩头传来了剜心剔骨似的疼。

　　整个屋子里顿时炸开了一般：“醒了！小王爷醒了！”

　　华商霖恍然的瞪着头顶的纱幔，意识依旧在往事和噩梦中沉沉浮浮，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脱离世事的状态。

　　姚念香听闻儿子护驾受伤，急得麻将都没打，在床头苦苦守着，赶忙道：“霖儿！你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

　　华商霖飘忽的思维逐渐安稳了下来，他艰难的偏了偏头，苍白的嘴唇翕动出了一句话来：“娘……我怎么了？”

　　“你怎么自己不知道？”姚念香心痛难过的以帕掩面，擦了擦泪，“你让刺客将肩膀戳穿了，得亏是肩膀，若是戳到了心口，你让爹娘如何承受？”

　　一旁面色焦急的华舒隐见儿子醒来，松了口气，沉声道：“好了，妇人之仁，这是为了护驾，伤了肩膀又算不得什么！当年这小子在北越伏击时，断粮断到差一点割肉续命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活蹦乱跳，这次没伤到关键处，过段时间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还是认真过来给华商霖擦了擦汗。

　　华商霖浑噩道：“伤了……伤了肩膀？影响我单手抱姜棠吗？”

　　姚念香没听清那名字，只当他胡咧咧，哎哟一声，哭道：“你那些个莺莺燕燕，爱抱几个抱几个，只要你醒来，娶一屋子男人老娘都不管了！”

　　身为莺莺燕燕本人的姜棠正站在她身后：“……”

　　“呀，太子殿下。”姚念香叫了一声。

　　姜棠歉疚的道：“此次出行，未料有这么多狂徒伏击，侍从带得也不多，险些酿成大祸，华小王爷受伤，是本宫之过。回去后我定向父皇禀明。”

　　“殿下，保护主上本就是为人臣子的职责，您不必太在意。”华舒隐道。

　　华商霖失血过多，虚得头晕脑胀，四处都在打转。

　　他听见了那人的声音，拼尽全力的撑起身子，着急得要命：“太子殿下……太子！”

　　姜棠两步走了过去，伸手要扶他，又唯恐碰到了伤口，一时间显得有些笨拙。

　　谁知华商霖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语调近乎要带上哭腔了：“姜棠！你娶老婆了吗！？我的意思是，你又娶太子妃了吗？娶了几个？够不够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有没有满地乱跑的一大堆儿孙！”

　　在场众人：“……”

　　姜棠的视线落在了他紧攥的手上，并未计较他直呼姓名之事，淡声道：“没有。”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记得我吗？”

　　“记得，永安世子华商霖。”

　　华商霖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放了心似的、虚弱得重新倒了下去，扯得伤口一疼，发出了一声闷哼来。

　　他梦呓似的道：“太好了……”

　　“这孩子问得都是什么跟什么。”姚念香上前来摸了摸华商霖满是薄汗的额头，扭头道，“虽然没发烧，但是大夫，劳烦你开几副退烧药来给我儿清醒一下。”

　　一直背着手观看的华舒隐顿了顿，不知是否品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儿。

　　“退烧药？”一旁假意担心夫君、正在嘤嘤嘤的唐声晚心底冷笑着说，“怕是退骚药吧。”

　　不过好在华商霖命硬，这次也是有惊无险，若他真的两腿一蹬翘辫子了，这偌大的陌生世界，岂不是就剩下她一人了？

　　姜棠见人如此虚弱，还在用力看着自己，无奈的道：“别瞪着我了，我不会忘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