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一口果

26、十三

　　桑妮突然感觉到一阵冷意，就像上次萨曼莎握住她手臂时所产生的寒意一样，但这次的冷意自她头颅中产生，仿佛一壶冷泉从她头顶浇下，洗去此前未能觉察的灰尘，让脑中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一瞬的时间变得漫长且清晰。

　　桑妮首先回想起她正要做的事情，她正在去拿盘子和奶壶，因为那只灰色的长毛猫来了。她又想起上次见到它的情形，这只猫咪不满地嗅着多普顿先生的衣服，将后背拱起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她第一次见到它时它也弓着背，好像此后也一直如此，永远警惕。邻居们都怎么说来着？在这只猫突然出现后，不但没有了老鼠，连鸟儿都少了许多。而现在，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面对着她的后背。

　　桑妮突然感觉那寒意变得冰冷刺骨，催逼着她做出行动，她来不及思考，本能地顺应着那寒意所带来的感觉，下意识使出了小时候反复训练过的柔骨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与角度从原地闪开。

　　一道灰影滑过她的视网膜，从她原本脖子的位置迅猛地穿过。桑妮瞪大了眼睛，那只猫！那只一直弓着背的长毛猫，从它背上厚厚的毛发中伸出来两只暗红色的肉翼。

　　墙壁在它的利爪下碎裂出一块婴儿头颅大的坑洞，它转头看向桑妮，幽绿色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猎物，慢慢呲出尖利的牙齿。

　　……

　　塔尔听见一声惊叫。

　　那个名叫萨曼莎的女演员似乎被突然炸开的盒子吓坏了，下意识就往他身后躲。

　　绚烂柔和的光芒从破碎的匣子里散出来，炸开的碎片被塔尔的神术壁障挡住了，但神术壁障只是为了阻隔力量与气息的，那些光芒与色彩透过神术壁障映入塔尔眼中，一团混乱复杂的信息随之冲入塔尔的脑海，这是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精神冲击！

　　躲入塔尔身后的萨曼莎似乎慌乱地试图抓住塔尔的手臂，但那双乌黑的眼睛中却不见半点惊慌。她的手在离塔尔只有一指宽的位置上被一道屏障挡住了，于是手指一抖，一瓶灰黑色的粉末就被掷到了屏障上，飞散的粉末像雨滴融入湖面那样融入了塔尔的护身屏障，使它破碎成点点荧光。

　　塔尔似乎仍陷在精神冲击的停滞中，但萨曼莎的另一只手已经间不容发地袭上了他的脖子，这只纤长的手本该捏住塔尔的颈动脉，但它却握了个空。

　　塔尔几乎是紧贴着那只手臂滑到萨曼莎身侧，他眼神清明，不知何时已经从匣子里设下的精神冲击中恢复了过来。他一手结出神术手势，另一只手一抖，便将绑在小臂上的短剑握入手中。

　　清明的碧绿色眼睛对上了冷静的乌黑色眼睛，令人眩晕的精神冲击从漆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是“通识者”塞缪尔特血脉的精神侵袭。

　　萨曼莎不是个易于对付的对手，通识者塞缪尔特血脉本不是一个擅长战斗的血脉，但她的力量之枷至少已经开到了第四枷，将精神侵袭、困惑术这类血脉力量融入到战斗中的一举一动中。

　　她的战斗技巧简洁迅猛，虽然凶狠却也一直留有自己掌控的余地，这不像是平日练习出来的武技，反倒像是生来就在战场上打磨一样。

　　而在这间屋子里，至少被她提前做下了三重布置，一重削弱神术，一重隔绝气息，最后一重则是利于她战斗的种种小陷阱。

　　在几次交手过后，塔尔已经能够确认，她无意于扩大这场战斗，目标也并非刺杀。

　　该结束这场战斗了，塔尔目光一凝，此前屡屡令他停滞的精神冲击竟未产生丝毫作用。

　　“束缚。”他说道。

　　萨曼莎躲开了这一神术束缚，却被接下来毫无间隔的神术逼迫得险象环生。就在塔尔即将捉住她时，他突然感受到，自己设置在桑妮身上的庇护神术被触发了。

　　……

　　伪装成灰猫的妖魔快得像一道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幻影，但桑妮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恐惧与惊慌，那股冷意像一层透明玻璃将这些情绪都隔绝了开来，桑妮只感觉头脑从未如此明晰过。

　　她在寒意刺骨的警讯的引导下再次以柔骨术避开了几次攻击，她是绝对扛不住妖魔那一爪就能在墙上掏出个洞的攻击的，但她的柔骨术只是在小时候练过，而且她的躯体之枷和力量之枷都只开启了第一道，她躲不了多久的。

　　清明的头脑引导着桑妮的方向，她在一次次躲闪中逃向门口，妖魔的翅尖间不容发地掠过她的面孔，带起的尖锐气流几乎要将桑妮的面颊划出血痕，但她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冲到大门前。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她的力量已经近乎全部地推到了门上，红翼妖魔带起的劲风已经扑上了她的后背。

　　一层坚固的力量横在大门上，门被封住了，妖魔的利爪划破了她后背的衣服，桑妮已经来不及再一次躲避。

　　但在她等待剧痛降临时，一层温暖的光辉从她体内发出，重重撞击在妖魔身上，令它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此前数次惊醒了桑妮的寒意逐渐从她身上褪去，温暖的光辉安抚了她重新浮现的惊恐。妖魔被弹到对面的架子上，撞翻了上面堆积着的货物，但桑妮知道它还活着，自己身上这层屏障不知何时会消失，她得先逃出去。

　　“你想就这么离开吗？”

　　桑妮一僵，她缓缓转头，只见那只生着翅膀的灰猫已经从倒塌的货堆中爬了出来，幽绿色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她。

　　“你恨他。”妖魔幽幽说道，“可他救了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桑妮只觉得自己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破开胸膛。

　　“你知道的。”灰猫收敛起翅膀，它跳到桌面上俯视她，“你明知道我在说谁，你的父亲。他教导你的东西救了你。”

　　“可你却因此怨恨上了他，你离弃了他，在他最老迈，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妖魔蹲坐在桌面上面向桑妮，掩饰住因为收拢翅膀而显得好像畸形般隆起的脊背，“你以你母亲为借口，可你明知道她爱他。你以为你是在复仇吗？你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桑妮愤怒地张开嘴，但在她正要反驳时，却发现那层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光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她心中一惊，再不理会妖魔的话，开始寻找出去的办法。

　　灰猫状的妖魔瞳孔缩成竖线，骤然向她扑了过来！

　　……

　　“住手！”

　　一个微哑的女声响起。

　　阿丽缇不知何时出现在霍克身旁，她以那种灰黑色的粉末破去了霍克身上的庇护神术，手指已经扣在了霍克的喉咙上。

　　“霍克！”塔尔面色微变，对霍克厉声喝道。

　　这声音不太对，阿丽缇感觉到手指下的喉头正在移动，她猛然反应过来，手指骤然收紧，扼住霍克的喉咙，另一手在他后背一拍，强迫他吐出口中的东西。

　　一颗灰蓝色的小药丸从霍克口中滚落，塔尔松了口气。

　　阿丽缇额上隐隐见汗，她没想到这实力低微的侍从竟是个死士，宁肯自杀也不让自己成为胁迫神子的工具。她索性手指一捏，使霍克直接昏迷过去。

　　“把你的短剑放下。”阿丽缇说道。

　　那柄锋锐的短剑正横在萨曼莎的手臂前，只要再往前推进一点就能废去她一条胳膊。

　　萨曼莎慢慢后退，避开塔尔的攻击范围，塔尔并未阻止她，手臂一甩，便将短剑精准的投入了不远处架子与墙壁的缝隙间，剑身像切黄油那般轻易的没入架子后的墙壁上，使那里爆出一阵幽蓝色的光芒。

　　萨曼莎抿了抿嘴唇，那里是她还未引动的一处隐秘布置。

　　“你们是弃民？”塔尔尾音上扬，但那轻缓的语气分明是确定的。

　　阿丽缇没有答话，她的手指仍稳稳地扣在霍克的喉咙上，以眼神示意他看向萨曼莎：“把那个戴上。”

　　塔尔目光移过去，萨曼莎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钨钢手铐，上面刻着精密的符文。

　　塔尔任由她将之扣上自己的手腕，皮肤接触间，他感受到萨曼莎手指上传来的寒凉之意。塔尔的眼眸垂了垂，等她确认好那个抑制神力的手铐确实起作用之后，缓慢清晰地对放松下些许的萨曼莎问道：“你在桑妮身上做了什么？”

　　“一个灵性警醒术。”萨曼莎对此并无抗拒，在确认塔尔没有危险后，她甚至表现出些许温和友好，“她身上沾染了妖魔的气息，源头不在舞团。”

　　“你们并不想伤人，那么，你们想要什么呢？”塔尔继续问道。

　　他好整以暇地姿态令萨曼莎有些不安，她乌黑的眼睛仍然冷静坚定，但塔尔却能从中看出些许孤注一掷地偏执。

　　萨曼莎看向阿丽缇，哪怕年龄已长，她身上仍然带着惊人的魅力，但萨曼莎知道她未受伤时的样子，如果这世上真有风华绝代的美人，那便只能是形容阿丽缇的，但现在伤痛已使她憔悴，更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着她的生命。

　　“治好她。”萨曼莎说道。

　　“弃民无法承受神术的治愈，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你是神子。”萨曼莎说道。

　　塔尔微微笑起来，边境墙内的人们质疑他的身份，边境墙外的弃民却因相信他可能带来的奇迹铤而走险。

　　“你对我很有信心？”

　　“我对你们的教宗很有信心。”萨曼莎说道，“你们是他的朋友和子民，但我们是他的敌人。只有敌人才知道他的可怕。”所以伦赛尔既然将塔尔推上神子之位，他身上就必然有特殊的地方。

　　塔尔敛了敛眼眸，他确实可以使自己的神术在服用过金线草的人身上起作用，这是他在西奥多拉身上确认过的。但在塔尔想继续开口时，他突然感受到桑妮身上的庇护神术破碎了。

　　……

　　灰黑色的力量从地板下升起，一直隐匿着的力量显露出行迹，它们被暗红色的肉翼挟卷成可怕的浪潮，狠狠冲击在桑妮身上。

　　这远比那妖魔本身的力量要强大得多，庇护着桑妮的光辉迅速黯淡下去，不过几个瞬间，她便听见了破碎的声音。她极力扭身躲避，却只能眼睁睁地见那尖爪搁上自己的喉咙。

　　灰猫悠悠扇动着肉翼，它站在桑妮的胸口，像一块巨石那样压得她无法动弹。尖利的爪尖割破她的颈侧，让血液喷涌而出。

　　它并不阻止桑妮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低下头在她不断溢出鲜血的指缝间深深嗅了一口。

　　“你快要死了。”它微笑着说。

　　……

　　什么样的妖魔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破开他所设下的神术庇护？桑妮的性命恐怕已来不及救下，但那妖魔应当不会立刻离开。

　　“希望还来得及。”塔尔低声喃道。

　　“什么？”阿丽缇警觉道。

　　钨钢手铐像干燥的面包那样破碎断裂，神术的光芒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将尚未反应过来的两人彻底困缚。

　　塔尔突然看见无尽的灰烬，它们像大雪一样遮蔽了他的视线，不知来由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十三……”

　　等塔尔的眼前的灰烬散去，世界重新变得明晰之时，他看见斯拜因的尸体倒在他身前，西奥多拉嘶声裂肺的哭声如断金裂帛。

　　第七次。